陽光爬過落地窗被打散在屋內,將昨日的狂風驟雨洗滌一淨,又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陸羨然閒適地坐在書桌工學椅前,一手托額,一手執筆,手腕墊著一張沒有完成的圖紙,是一張交感神經細胞傳導圖。
他正在紙上隨意卻又準確地勾勒出交感神經節和椎前神經節,筆觸流暢不凝滯,可見下筆的人對交感神經傳導結構了然於胸。
畫完這部分後,他抬起垂著的眸,看了一眼倪桃的方向,又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將手中的筆轉了一圈,又往下將腸平滑肌勾勒出來。
分明是百無聊賴隨手勾勒在打發時間。
倪桃的額角已經貼上了傳感器,盤腿坐在全息椅上,正是進遊戲前的準備。
但此時的她卻在低頭盯著手機,苦大仇深,哭喪著臉,整個人散發著濃濃的怨氣。
昨晚,送走圓圓之後,倪桃開始了水深火熱的模型修改中,白天有多悠閒,晚上就有多痛苦。
過去倪桃能理直氣壯擺爛拖延,能拖一天是一天,但是她答應過陸羨然,早點忙完跟他進遊戲。為了兌現承諾,她隻得硬著頭皮按陸羨然工作規劃表來實行。
他做的時間規劃工作表,可以用反人類來形容,全神貫注乾一個小時,隻能休息五分鐘,喝個水上個洗手間,就得繼續乾了,比高三衝刺還誇張。
最重要的是,陸羨然雖然是在自己看書,但凡她走一會兒神,摸一下手機,都會被準確地逮到,用警告的視線鎖定然後核善的提醒。
幸好的是,在嚴苛的計劃下,嚴格監督下,她昨晚竟然十二點之前就改好發過去了,效率爆表!
可能是好久沒有這麼拚了,高強度集中精力後,倪桃覺得自己不僅手疼腰疼眼睛疼,連腦殼都嗡嗡響了,而且後勁賊大,睡了一晚起來腦子都還是暈乎的。
不過,總體來說她一大早的心情就跟今天天氣一樣,雨天放晴,晴空萬裡;提前完成這兩天的活兒,那麼今天就等於放假了!
上午給陸羨然陪玩一下遊戲,下午去推個背按個摩,晚上去吃頓火鍋,相當完美的安排,獎勵自己昨晚拚死拚活高效完成。
好心情直到她和陸羨然準備上遊戲前截止。
因為工作群開始振動了,倪桃隱隱已經有些不好的預感,昨晚就算改完,也不應該這麼早發過去的……
果然,她一點開工作群,就看到老大直接@了自己,後麵跟了幾條三十秒以上的語音信息。
完了,肯定是來活兒了。
這一連串的語音真讓人絕望啊,發文字是會死嗎?最煩微信發語音的人,特彆是在手頭忙的時候。
而往往站在食物鏈頂端的BOSS才有發語音的權利,打工人隻配發一目了然的文字回複,不然就會被diss。
倪桃認命地點開語音。
“改得是挺快,就是色調感覺沒怎麼調,不太明顯啊,彆那麼保守,束手束腳的,大膽發揮想象力,深淵裡佇立著一座墮落神殿那種幽暗、詭異和不可說的氛圍給做出來。”
“還有纏繞在上麵的荊棘太輕盈漂浮感,不夠力量感,你現在看著跟沒改前差不了多少,有什麼用?”
“那個荊棘上的花啊,紅色太豔了,看著俗氣,換一個帶黑暗氣息的紅色吧,得中式恐怖那種紅,明白嗎?”
倪桃:“……”
她就一平平無奇的普通人類,調不出這麼有內涵有深度的紅色……
“還有風信子的花是長這個樣子的嗎?要不要換一個,看著總覺得小家子氣,不夠震撼。出來效果一般,大家都想想,要不要換一個?”
“改得快還是好的,看到效果更容易查漏補缺,沒想好的地方,能多試試看。”
倪桃看完最後一段,連回複都不想回了,合著她就是廉價AI唄,輸入一段指令,生成一個效果,不滿意,就重來。
她覺得自己的拖延越來越嚴重,就是因為上麵的人就太善變了,你快快改好,又有新的想法了,很多時候就是白改,還會懷疑你修改這麼快,究竟有沒有用心去改。
儘管心裡再mmp罵天罵地,無數次想瀟灑退群辭職不乾,但行動上依舊非常社畜卑微地回複:“好的。”
屏幕裡說著“好的改改改”,屏幕外倪桃立刻擺爛了,再等等吧,可能下午又變卦了,早改也白改,她回完消息後就沒管了,對陸羨然:“先不管了,咱們進遊戲吧。”
倪桃群語音是外放的,陸羨然也聽到了,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事情,耽誤到她的工作,而且這本來就是她的工作時間,於是道:“不是有新修改任務嗎?改完再進遊戲也不晚。”
倪桃擺手:“我改得快,他們推翻要求重改也快啊,還不如拖一拖慢慢來,給時間他們想想,還能少調幾個版本呢。”
陸羨然無法理解,不讚成道:“工作任務是客觀存在的,沒必要拖時間。”
倪桃覺得自己心裡憋著的火快控製不住了,說話帶上了火氣:“你不懂,改得越快,意見越多,工作量就越多。”
陸羨然以為倪桃跟昨天一樣,想找借口拖延,“壓到最後一刻才做,工作量也不會變少,隻會拉長你因為沒有完成而焦慮的時間,時間成本更高,就像昨晚。”
兩人之間氣氛無形地緊繃起來,就像劈裡啪啦的電線,繼續摩擦下去屋子裡就要著火了。
“叮鈴鈴”電話打斷了電光火石。
“倪桃,我跟策劃聊了聊,還是把那些花從風信子改回曼珠沙華吧,視覺上大氣震撼點,你先出一版,我們看看效果。”
倪桃深呼一口氣,強行維持作為一個社畜的體麵與理智,還在為自己提出的想法爭取:“可是昨天咱們討論的時候不是已經確定了嗎?”
“風信子花語代表的重生含義,跟【少女的眼淚】這個副本主題是契合的,公主發現寵愛竟是牢籠,真相揭開,歃血沉眠,冒險者的到來,喚醒公主,剪斷過去,如風信子般枯萎後開出更美麗的花,迎接新生。”
“曼珠沙華更多指代生死兩隔,永不相見的愛情,跟咱們副本的主題毫不關聯。”
倪桃一口氣說完,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這些寓意玩家不會注意,視覺吸睛才重要,你先改出來看看吧,到時候兩版一起對比,看哪個效果好吧。”
電話那頭依舊堅持,倪桃也就放棄了,再說下去沒意義,會讓領導覺得你不想改。
“對了,原畫那邊說神殿那個門,現在看著材料不對,看著是青銅合金材料的,有點low,而且不符合西幻世界觀,原畫那邊想的是黑曜石之類的魔法金屬,你改改效果,神殿門的建模細節很重要,玩家從這裡觸發任務,得細致。”
倪桃麻了,原畫上的門就是青銅門的顏色,怎麼就變成魔法合金材料了?這麼能耐怎麼不在圖裡標好要求呢?她上次去問原畫那邊,就回一句跟著原畫圖上來的就好,沒區彆,怎麼到今天就變卦了?
這個鍋成她的了?
倪桃氣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她覺得自己急需一罐氧氣吸一口續續命。
掛了電話之後,靈魂都被抽空了的倪桃,生無可戀往後一倒,直接癱倒在全息椅上放空起來。
不行,得讓提意見的人知道修改是需要時間,不是提完了馬上就可以一鍵生成的!修改不著急,可能還會變,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去睡一覺。
倪桃連上遊戲的心情都沒了,她躺在全息椅上,看向陸羨然,有氣無力,“頭有點暈,我去睡一會兒,等睡醒了咱們再上遊戲吧。”
陸羨然眉目一蹙,“你昨天就是這樣虛耗時間的。”
倪桃氣得一下子坐了起來:“我昨晚夠努力的吧,你看改了也是白改,還不如虛耗時間,起碼不累。”
陸羨然雖然沒有了記憶,但是作為一個科研人的習慣跟思維已經刻在了骨子裡,對他來說失敗跟修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百折不撓的重複實驗才能鑄造成果。
對於倪桃的心態,他是無法共情,也無法理解,“逃避並不能解決事情,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睡覺上?要是覺得無從下手,可以像昨晚那樣,做個計劃表來執行。”
陸羨然說著將手腕下的紙張翻到空白那一麵,落筆就寫下了【今日規劃】的字樣,邊寫邊詢問倪桃她今天的工作內容。
倪桃突然有種回到高中衝刺高考的感覺,當年她高考的時候,學校裡老師盯著,家裡當老師的老爸盯著,好不容易工作了,公司有老板盯著,家裡還有人替老板盯著她乾活,她怎麼越活越回去了?
“工作規劃”這幾個字,徹底點燃了倪桃,她翻身坐了起來,開始發瘋,“陸羨然,你一直在逼我工作,不就是想我趕緊乾完活兒跟你進遊戲嗎?我是答應了幫你,但不代表我必須要幫你。”
“我什麼時候乾活,什麼時候休息,什麼時候進遊戲,都應該由我決定,而不需要你來安排。”
陸羨然倏然抬頭看向倪桃,他麵無表情更顯得嚴肅冷淡,宛如雪鬆上的冰晶,周圍仿佛驟然降溫,雖然沒說一句話,卻在無形給人一種壓迫感。
倪桃也是在教導主任老爸手下生存了十幾二十年,逆反的心跟脾氣也上來後也不慫,繼續硬剛,“反正我就是要先睡覺,你彆管太寬!”
她的事兒,他彆管!
倪桃穿上拖鞋噔噔噔跑回房間,“砰”將門關上。
整個人撲到床上,吵了一架,心情更差了,倪桃翻出手機跟施語琪激情吐槽,“最煩那些管三管四的人!以前我覺得談戀愛挺好,現在才發現單身的好,家裡就自己一個,不用被管著,多自由啊。我以後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一個聽我話的,臉再好看也沒用。”
“寶,你戀愛了?什麼時候?誰呀?”
施語琪一個電話就打過來,從她的速度中能感受到她的激動跟八卦,“臉有多好看?有照片不?快發我,我來審判審判。”
陸羨然矜貴冷淡的眉眼閃過她的腦海,倪桃甩了甩腦袋,將人影從腦海裡甩走,“沒,我……我就是看小說看到,以後找男朋友還是得看性格,性格好才最重要的,不要隻看臉。”
施語琪:“桃子,我們倆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咱們這麼優秀的女孩子為什麼就不能找臉好看性格又好的男人呢?小孩子才做選擇,咱們都要。”
倪桃無法反駁:“有道理。”
“看外麵的太陽,感覺不會下暴雨了,要不要出來唱K,唱完咱們去吃烤肉?”
“我活沒乾完呢。我跟你說,真的快氣死,明明我昨天就改完了,做完這兩天的活兒,但今兒一大早,又讓重改……”倪桃就像泄洪的大壩,跟施語琪吐著苦水。
“一個模型改十幾次,原畫定下來的圖是廢的嗎?還有原畫那邊,要求不標清楚,我又不是你腦子裡的蛔蟲,誰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效果?說是場景設計,實際就是執行工具人,我要跑路,我要改行!”
這已經是倪桃第108次跟她說要跑路,第1008次說要改行了,施語琪也就聽聽而已,知道此時倪桃需要的是發泄情緒,不是理智勸解,於是順著她的話,一塊罵。
“就是,都是一群傻逼,毫無審美,拿著雞毛當令箭,隻會提意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有臉瞎帶方向,讓人改完又不認賬,什麼破玩意兒。咱們辭職,咱們改行,等以後牛逼了,當他們的甲方爸爸,讓他們改到吐。”
倪桃跟施語琪吐黑泥,聊著聊著就睡過去了,一覺起來天都黑了,儘管再不願意工作,還是得爬起來乾活兒。
倪桃走出房門,客廳裡沒有人,烏漆嘛黑,側臥的門關著,門縫透出來裡屋的光。
顯然陸羨然沒有跟以往一樣在客廳看書,而是回房間了。
過於安靜的客廳讓倪桃有些不習慣,生活有點苦,更要吃點甜,她去冰箱拿了倆奶油毛巾卷出來,邊吃邊乾活。
但今天的甜品治療壞情緒失效,一點用也沒有。
第二天,因為熬了個大夜修改建模,鬨鐘鬨了三次倪桃都沒能爬起來,而這兩天的敲門叫醒服務也消失了,導致她起床時已經差不多九點,公交趕不上,隻能打車了。
倪桃跟打仗似的洗漱收拾,卻沒有在客廳見到陸羨然的身影,隻有一扇關緊的側臥門。
還因為昨天的事兒生氣了?連上班都不跟她去了?
陸羨然這個小氣鬼,說好的當她保鏢,吵了兩句架就罷工,打工人這點抗壓力都沒有?必須差評。
倪桃沒時間管這些了,百秒衝刺出門上班了,家裡又安靜了下來。
不知何時,陸羨然站在玄關大落地鏡前,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似乎在確定些什麼。
不一會兒,倪桃家門詭異地自己打開了,又詭異地自己關上了。
陸羨然出門了。
他在這裡一個都不認識,出門乾什麼呢?
離家出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