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臥室裡,空氣窒悶得讓人難受。
周馳伏在我身上,我抬眼望向天花板,心中被濃重的空虛和倦怠感填滿,抬手,一把將他推開。
他被我推下去,有些茫然,又貼上來抱住我:
“怎麼了?疼?”
我隨口敷衍了個理由:
“累了。”
話音剛落,臥室門被傭人敲響:
“少爺,您的同學胡昭辛找您,現在等在客廳。”
周馳麵露不滿:
“你哥又來了。”
我扯過被子蓋住自己,背對著他:
“你去打發。”
他又高興起來,吻了吻我後頸:
“等我回來。”
我把頭埋進枕頭裡,不再理會。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床墊下陷,他又回來了,身上還帶著沐浴露的香氣:
“我把你哥打發走了,他怎麼知道你在我這兒?”
“我出門之前跟他報備了。”
“嘖。跟他說那麼多乾什麼?你是我女朋友,你來找我還要他同意?媽的,陰魂不散。”
我沒說話,眼前景象動蕩一瞬,又恢複平靜。
每當我靠近周馳,遠離胡昭辛的時候,空間都會出現類似的動搖。
隨著和周馳接觸的頻率、次數加深,這種裂紋也越發明顯。
如今已經搖搖欲墜。
身後貼上溫熱軀體,周馳往我手心裡塞了個包裝,哄勸道:
“來,撕開。”
我麵無表情地把包裝扔到他臉上:
“滾,累了。”
他也不惱,笑嘻嘻地把包裝扔回床頭櫃,伸手來抱我:
“行,那就休息。”
這個寒假,自從我住進周馳家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沒有小靈通,胡昭辛要來找我,隻能上門。
可我一直不願意見他。
到最後,甚至鬨到了報警的地步。
借助警察的幫助,胡昭辛才見到了我。
他以為我被周馳囚禁了,一見到我就衝上來檢查我的身體,在脖頸處看到明顯的草莓印後,臉色倏地沉了下去,用指腹狠狠地摩挲那處:
“他碰你了?”
我抬眼,漠然地看著他:
“胡昭辛,他現在是我男朋友。”
他呼吸一窒,嘴巴張張合合半天,才語氣虛弱地說:
“那也不能家都不回。”
“我不想回。”我垂下眼,在他質問出聲之前,先發製人,“在家裡臥室的床上,我會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也會做噩夢。但是來了這裡之後,我睡得很好。”
他靜默片刻,輕柔地撫了撫我的臉頰,像是怕把我嚇跑一般,眼神也有些躲閃:
“那我們換房間,可以嗎?”
我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觸碰:
“你彆碰我。”
他的手指蜷了蜷,慢慢放回了身側:
“靈靈,你要做什麼都可以,搬家也行,但是彆跟周馳混在一起,行嗎?他就是個混混,他隻會……隻會讓你痛苦。”
“哎,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靈靈來我家之後,我讓她過得可快活了。”
周馳在一邊被警察控製住,笑得張揚,視線粘稠。
“閉嘴!”胡昭辛忍住在警察麵前揍他的衝動,抓住我手腕,“跟我回家。”
“我不。”我掙紮著,眼前空間再次出現劇烈波動,我的掙紮變得更加真情實感,“我受夠了,胡昭辛,我受夠這一切了!”
他沒有鬆手,表情變得費解:
“受夠了什麼?”
一股衝動讓真相湧到嘴邊,我呼吸急促,望著自遠處開始不斷崩塌的景象——
高樓散成碎片,天空撕開裂隙,整個池鎮由遠及近,無聲地土崩瓦解。
在我和他即將攤牌的這一刻。
像是沙盤崩潰的瞬間。
啊啊,一切都接近尾聲。
快要結束了。
就差一點了。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維持住聲音的鎮定:
“我受夠了這該死的輪回了。”
他麵色瞬間蒼白如紙,我不管不顧道:
“每個輪回結束之前你都要問我,愛不愛你,能不能愛你。讓我愛上你,這就是輪回結束的條件是不是?伯父伯母筆記裡寫的‘錨點’,就是我,是不是?每當我的行為出現重大偏移的時候,每當我和加害者周馳越走越近的時候,‘錨點’就會被摧毀一點點——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也想要結束這樣絕望的輪回,所以才在我麵前裝了那麼久,就是想讓我愛上你,是不是?”
無形的紐帶隨著我的這段話鏗然斷裂。
“我……”
他像是想要反駁,張開嘴卻無從辯起。
我太熟悉他了。
他這樣的表情,就是被我戳中心事的表情。
所以,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愛我。
他隻是想要離開這座永無止境、無限循環的池鎮,才會假裝對我好,試圖騙我去愛他。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在胡昭辛震撼破碎的眸光中,我大笑著流淚,胸口開始劇痛,明明沒有凶器,卻撕扯開猙獰的口子,身體像破了個洞的水球,鮮血止不住地湧出。
那是我本該有的死法。
就好像是一個在世間遊蕩已久的孤魂,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已死之人一般,開始煙消雲散。
……
我有一個哥哥。
他對我很差。
自從他被我家收養後,總會在背地裡欺負我。
我很討厭他,又希望他能對我好一點。
他非常不喜歡見到我,這種厭惡甚至逐漸升級成了不願意跟我在同一所學校,不願意讓彆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就好像我是什麼臟東西一樣。
直到高中,他考進了縣上的高級中學,而我因為中考前幾天,不小心傳染了甲流,導致沒有發揮好,考到一半暈倒在了考場上。
我最後隻能去池鎮高中——一個野雞高中。
這下他應該滿意了,我和他不出意外,不會有太多見麵的機會了。
可是高三某一天的夜晚,我目睹了隔壁班一個叫周馳的同學藏槍,聯想到了前一段時間轉學生季野被槍殺的案件,有可能就是他乾的。
我藏得不夠好,被他發現了。
隨之而來的,是全然漆黑的地獄。
他的家世背景很硬,校內外也有很多兄弟。
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可爸爸媽媽很忙,常常不在家,哥哥……也許並不會管我。
如我所料。
當我拖著殘破的身軀,從岩邊一步一步走回來,推開家門時,麵對的是哥哥冷漠的斥責。
他說,如果我再夜不歸宿,就死在外麵好了。
一顆心潛入深海,一點一點涼透。
他討厭我,是因為我不夠好嗎?
如果我不是我,他會喜歡我嗎?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會從周馳手中保護我嗎?
靈魂被撕裂,一半在叫囂,殺了周馳,你有權報複!
另一半則在哭泣,忍忍吧,無人會為你撐腰。
不久後,我發現自己懷孕,偷了存錢罐的錢,默不作聲地去醫院做了手術。
那份驗血報告就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原來不管我怎麼做,他都不會喜歡我。
我是當年那樁命案的遺物,我的父母,陳啟夫婦,被他的父母殺死了。
——學術爭端,上升到殺人滅口。
隻要我也死去,那件事就會無人知曉。
高考過後,我在他父母的飯菜裡下了安眠藥,靜靜地等他回家。
我本想將這棟屋子連同我們四人,統統付之一炬。
流產的後遺症折磨著我,腹部和心臟一起在痛。
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算報複,無論我怎樣做,我的父母都不會複活,我失落的十四年也不會回來。
我本想質問他,可真的麵對他時,卻什麼都問不出口。
因為這十四年,他的行為已經給出了答案。
——他恨我嗎?
——恨的。
——為什麼?
——隻要我死了,他和他的父母都會安全了。
所以我如他所願死去了。
他以為我殺了他的父母,就好像他們殺了我的父母一樣。
我握著他的手,不再掙紮,放鬆了力道。
視網膜裡最後留下的是他濺上鮮血的臉,沒有慈悲。
……
胡昭辛抱住倒下的我,手掌驚惶地捂住我出血的胸口。
喉嚨溢出鮮血,我聽到有人大喊快打120,但又有一部分人在驚叫——
“快看遠處!”
大廈傾塌,地動山搖。
像是幻境破碎,又像是世界崩壞,以我為圓心,一寸寸逼近。
那是平日裡隻能在電影中看到的景象。
可胡昭辛沒有抬頭看那末日一般的景色,隻是低頭悲傷地捂住我的傷口,把我抱起,帶上警車。
胸口從未死去的恨意,對這個世界的恨意,對周馳、對胡昭辛、對他父母,對所有傷害過我的人的恨意,山呼海嘯般將心口填滿,仿若厲鬼,重回人世間。
可我最恨的,其實是我自己。
恨那個渴求著父母之愛,兄長之愛,傻乎乎等了十四年的我自己。
不被愛的人,會變成怪物。
哪有什麼愛啊。
一切都是假的。
我曾以為它觸手可及,多到溢出。
可胡昭辛給予我那些多到溢出的愛,卻是如此苦澀冰冷。
當我後知後覺地剝開糖衣才發現,裡頭裝著的都是見血封喉的毒液。
我痛苦喘息著,帶著快意的笑:
“胡昭辛,我不想和你演下去了。是生是死都無所謂,我要結束這一切循環……”
我要結束池鎮的夏天,結束永無止境的虛與委蛇。
所以我和周馳在一起,做了從前的我絕對不會做的事。
“錨點”崩潰,世界寸寸碎裂。
“不,不要死……”向醫院飛馳的警車上,他死死按住我的傷口,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慌張無措,“胡靈靈,等你好起來,我們談談,好嗎?不是你想的那樣,輪回結束的條件,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閉目不語,身體一陣陣發冷。
窗外大廈傾塌時發出駭人轟鳴,駕駛座上原本開車的警察不見蹤影,方向盤自顧自轉著,警車在一片崩壞的廢墟中平穩行駛,穿過煙塵,穿過街道,穿過瓦礫。
日光變成昏暗橘色,連他的臉都要看不分明。
外麵飛沙走石,一陣陣往擋風玻璃上撲。
——前方不是醫院,一閃而過的路標指向池鎮之外。
我的身軀一寸寸腐壞,指尖化為白骨。
他驚慌地護住我的手指,眼睜睜看著肌膚剝落,白骨成灰。
前方“池鎮”的標牌越來越近。
快要出鎮了。
腦海中莫名浮現出青城山那名年輕人的箴言。
“已死之人,不可複生。”
胡昭辛緊緊抱住我,帶著泣音呢喃:
“輪回結束的條件,是我愛上你,那是曾經的你最想要的東西。我問你愛不愛我,不是為了騙取你的愛,也不是為了擺脫輪回!我是真的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
我咬緊牙關,擠出兩個字:
“絕不。”
這一刻,千萬個輪回在我心頭閃過。
每一個輪回裡,在那些至暗的日子裡,“胡靈靈”都會毫不猶豫地給出這個回答。
我曾是個以愛為食的怪物。
在我死後,整個池鎮化為異域,無知無覺的厲鬼將他拖入這場賭局,用全部靈魂,去賭一顆真心。
可就像解題,如果題乾是錯的,那無論答題者多麼聰明絕頂,都不可能得出正確答案。
我強求的這個賭局,就是一道沒有正確答案的廢題。
如果真像他所說,輪回結束的條件,是他愛上我,那麼輪回為什麼一直持續至今,答案已經不言自明。
——他一刻也不曾愛過我。
所以我累了,倦了,決定放過他,也放過我自己。
親手摧毀“錨點”,從此以後,塵歸塵,土歸土,已死之人重回地下,生還者重返陽間。
在天地崩塌的轟鳴聲中,我聽到他的低泣:
“靈靈,不要結束輪回,好不好?
“我會陪著你的,會永遠陪著你——
“靈靈……”
崩壞沒有停止,他無可奈何,緊擁著我開始消散的身軀,在最後一刻哽咽道:
“我是愛你的。”
這是他第一次將愛之一字訴諸於口。
我的最後一點灰燼消逝在他懷中。
話音落地瞬間,風煙驟止。
警車駛離了池鎮。
一切塵埃落定,風朗氣清。
循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