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鎮警局。
我和同桌是分開被訊問的。
一個小時前,當他趕到巷子裡找我時,還端著我的炒酸奶。
這家夥看到屍體的瞬間,幾乎是立刻丟下手裡的東西,把我狠狠地拽到他身後,我差點被絆倒,胳膊也被他拽得跟提前脫臼一樣疼。
可是這家夥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迅速拉著我離開現場之後報了警。
非常正確的處理方式,也“多虧“了他的正確,我沒能近距離調查屍體。
在等警察到來的時間裡,我哼哼唧唧地揉著胳膊對他說:
“你問我剛才為什麼要追著他跑?因為我有超能力,我看到他會死。”
鑒於他麵對屍體時的淡定態度,我覺得這件事告訴給他,根本不能對他粗大的神經造成任何傷害。
“彆胡說八道了,你隻是看到稍微齊整一點的人就把持不住了吧?這次連你的克蘇魯借口都不找了嗎?”
同桌一點也不相信我,刻薄極了。
果然如此。
我跳腳:
“你才把持不住了呢!胖虎你這個智障!不光是季野,還有之前死在岩邊的小八,還有你的爸爸媽媽……”
“夠了!“他凶狠地吼道,“閉嘴!”
我被他嚇到了,腦子裡好一陣都在嗡嗡回響著他吼我的話。
雖然過去他也常常笑話我,態度也不好,但這樣大聲地凶我還是第一次。
“……”
我想開口向他道歉,但他已經讓我閉嘴了。
我偷偷去看他的側臉,他緊緊抿著唇,抬起下巴望向遠方,一點也不想和我進行眼神接觸。
我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衣角。他沒有察覺,我又用了點力扯了扯。
他的手指動了動,像是想抽飛我,又忍住了。
“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他這樣說著,冷酷地往旁邊跨了一步,和我拉開距離。
尷尬的沉默一直持續到警察趕來。
十分鐘後,警察趕到封鎖現場,由於地段不妙,大晚上跑去吃夜宵的閒人都探頭探腦地往巷子裡張望,趕也趕不走,警察差點連警車都要停到一百米開外去——這裡原本是步行街,街口豎了矮柱子,管你警車還是救護車,統統不讓進。
明天,這裡發生命案的事情一定會比新聞報道更快地傳遍整個池鎮。
互相不說話的我和同桌,被當成“嚇壞了”。
這可真是個讓人尷尬的誤會,負責詢問我的女警連說話聲音都低了八度。
詢問室裡安著攝像機,奇怪的是,麵對這樣無聲的壓力,我一點也沒有感到緊張或者恐怖,反而沉浸在新鮮感裡。
我可能骨子裡就唯恐天下不亂。
麵對“轉學生死了”這件事,心裡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很奇怪,像個怪物。
“目前為止,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麵前的女警長得很和氣,問話也很和氣。
我很乖地搖了搖頭。
“嗯……供述基本一致,感謝配合,夜深了,我派人送你回學校吧。”
女警合上筆錄,向單麵玻璃的另一側招了招手。
很快,門打開了。
“胖……”
我張了張口,發現居然忘記了同桌的名字。
由於十年來一直叫他胖虎,導致了他真正的名字反而被我遺忘了。
我隻能改口道:
“跟我一起來的男生呢?”
女警道:
“他的訊問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先送你回去。”
“為什麼?我們看到的應該是一樣的東西,而且我還比他先到現場,理應問我的問題更多才對。”我質疑道,“為什麼他在我後麵結束?”
“不好意思,關乎案情,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她從和氣恢複到了公式化的麵孔,半推著我的背,把我往外懟。
我敏銳地感覺到事情開始往我不能預料的方向發展,忙問道:
“警察姐姐,那我以後要是有想起什麼線索,能打電話給你嗎?”
她思考了一下:
“可以,隨時歡迎。這是我工作用的電話號碼,二十四小時開機。”
被警車送到校門口可不是普通人會有的經曆。
這個時候已經深夜了,守夜的老大爺大概腎不好,夜裡總要跑幾趟廁所,警車停在門口時,他正好不在值班室。
我琢磨著總不能大晚上的讓警察跟我一起蹲在校門口,於是當著送我的年輕警察的麵,利落地翻牆進去了。
第二天,我準時在座位旁邊撿到了睡得天昏地暗的同桌。
“喂,昨天他們都問你什麼了?你幾點回來的?”
我推了推他。
他嘟噥了句:
“反正是比賽結束之後……”
我想起來昨天他還有遊戲比賽:
“那你最後還是沒參加?”
他皺著眉,把臉轉向另一邊,不理我了。
就在這時,美女化學老師風馳電掣一樣,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刮進了教室,把試卷紙往講台上一甩:
“把課本收起來,這堂課考試。”
下麵一陣走程序一樣的唉聲歎氣,隨即放棄治療的幾個人已經開始整理桌子,找出最舒服的睡覺姿勢了。
我屬於還打算掙紮的那一類,一邊慢吞吞地把書塞進桌肚,一邊拚死偷窺寫著算平化學方程式知識點的那一頁,試圖在最後用視覺記憶賭那一兩分。
同桌此時就像嗅到獵物的食肉動物,打著哈欠撐起脖子,從前座接過試卷。
我跟他坐在最後一排,身後是黑板報。坐在我前麵原本名叫曹平祥的那一位,今天不知道倒了什麼黴,好不容易大發慈悲來上一次課,正好趕上考試,此時大受打擊的他,把課本塞進書包,看樣子是打算走了。
我扯住他的包帶,小聲道:
“爸爸!憋走!救我一命!”
他瞥我一眼,又瞥了正在寫名字的同桌一眼,用一種頗為猥瑣的姿勢,縮著脖子,借著傳試卷的機會小聲問我:
“吵架了?”
我拚命點頭。
他恢複了正襟危坐,把書包往背上一甩:
“下跪求饒,撒潑打滾,還用我教你?”
我眼睜睜目送著他暗搓搓矮下身子,借著課桌掩護,從後門一點也不瀟灑地飄然遠去,隻留下他塞進我手裡的試卷,散發著不想同富貴更不想共患難的氣息。
然後,試卷的下麵藏著一張紙。
我欣喜若狂地悄悄掀開試卷一角看去,發現是校門口那家燒烤店的傳單。
……我要說臟話了!
在迫近的考試危機下,我不得不放棄我的尊嚴,去換取那珍貴的分數。
我用手肘戳了戳同桌的胳膊,他置之不理,還用筆帽指了指桌上那道模糊的三八線。
這道線的意義隻在我們冷戰的時候發揮作用,提示雙方不要越雷池一步——雖然一直以來都是我主動蹭過去,遞出代表友誼的橄欖枝。
現在看來,友誼的橄欖枝被他親手折斷了。
“胖虎……”我低著頭掩飾口型,小聲道,“求你啦,救我一命!試卷要帶回家簽字的,咱爸媽要是知道我考不及格,以後就不讓我住校啦!”
“誰跟你咱爸媽?!”他惱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看上去快被我惹毛了,“你就不能好好讀書?”
我急道:
“我要是讀得進去還會上這種學校嗎?”
“……”他沉默了一會,“下不為例。”
“多謝大俠救命之恩!”
得到了胖虎大俠的幫助,我連蒙帶抄,總算是把試卷填滿了,至少看上去像是個能及格的卷子。
下課鈴打響的時候,我整個人癱在桌麵上,把自己鋪成了一張印度甩餅。
由於這場危機,我跟胖虎很有默契地和好了。
他從書包裡掏出一顆可樂糖,丟到我桌上:
“扶不上牆……吃完背書!”
我慢吞吞撕開糖紙:
“說起來我為什麼要叫你胖虎來著?你明明是哆啦A夢嘛。”
他沒理我的調侃,拉著我的胳膊把我從桌麵上扯過去,湊到我耳邊道:
“昨晚你是怎麼跟警察說的?”
我嘎吱嘎吱用後槽牙磨著硬糖,想了想:
“我半夜拉著你跑出去吃夜宵,正好撞見同班同學,跟過去的時候他就已經那樣了。”
“真的?”
“怎麼啦?你跟我說的不一樣嗎?”
“岩邊的事情你說了沒?”
“……”
“聽警察的意思,昨晚在岩邊好像也發現了一具屍體。”
我倒吸一口涼氣。
昨天我找電池的時候摸到的那一灘,真的是人血!
那粘膩的觸感現在似乎還揮之不去,儘管昨晚回到宿舍之後,我用肥皂洗了好幾遍。
“我好像把電池掉在現場了!”我心驚膽戰,“他們不會以為是我乾的吧?”
“不會。”同桌含糊地應付過去,“放心吧。”
我抱著腦袋趴在桌上:
“嗚嗚——沒想到那個怪物還在岩邊遊蕩,這都是第二個犧牲品了,他到底要怎樣才能離開?”
“彆想了。”同桌拍了拍我的背,“這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情,快去背書!”
我哼哼唧唧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正好上課鈴打響了。
這節課理應由黃鼠狼來教語文,然而走上講台的,依舊是我們的班主任美女老師。
她站上講台,一言不發,等下麵的騷動聲變小之後,才開口道:
“季野同學由於某些原因轉學了。好了,黃老師臨時有事,這節課由我來代課。”
說不清哪個消息給學生們打擊更大一些,當兩個壞消息同時到來時,大家一般隻在意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那個。
於是,下麵怨聲載道眾口一致:
“又占課!”
美女老師置若罔聞:
“好了,把化學書拿出來,我們翻到第六十六頁。”
我趁著騷動,小聲對同桌道:
“你知道嗎,666是撒旦的數字。”
第六十六頁是習題,第六行寫著這樣的話——
目前用量最大、用途最廣的合金是( ),根據其化學成分,可以分為( )和( )兩大類。
我一臉懵逼地看向同桌,他看了我一眼,圓珠筆在指間轉了一圈,寫上了答案。
“鋼”,“碳素鋼”和“合金鋼”。
我發散聯想:
“你知道嗎,國外的子彈殼都是銅製的,隻有中國是鋼製。”
“那又怎樣?”
我沒有再說話,視線停在“鋼”這個字上。
之前岩邊發生第一起命案的時候,我正好也是在上化學課,那時候作為拓展學習,美女老師講了一個化學式——C9H13NO3。
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它的名字叫腎上腺素,可以加快人的反應速度,提高體能,但是對人體有害,會導致血液無法回流到心臟、心室震顫等一係列問題。
也是“嚇死”這一死法的元凶。
我看著麵前這個冷冷的“鋼”字,感覺到自己的手腳也在發冷。
我繞過了某個可怕的猜測,低下頭去開文具盒拿筆。
我的文具盒裡裝著一個小鏡子,就在鏡子裡映出我的臉的那一瞬間,驚鴻一瞥間,我看到了閉緊雙眼、一臉死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