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餘甘一手提水壺、一手單肩背包,斜斜瞥著汪去苦,似笑非笑。
“做什麼這般看我?”汪去苦接過她的水壺,轉移話題,一抹淡紅爬上耳根,“這暖水壺是三年前買的吧,舊了,容易炸,我再給你買個新的。”
“省點錢吧,你才給我買過蛋糕和手表。”秋餘甘不動聲色,卻是看穿。
隱瞞、羞澀和害怕。
有人要送她情書的,可不苦肯定沒告訴她真相。
汪去苦趁現在學生多,左穿右拐,拉她擠過人群,指尖觸碰衣袖時,激起心內漣漪無限。
“你喜歡那手表嗎?”
他擰開暖壺蓋子,取出濕漉漉的木塞遞給秋餘甘拿著,又借機碰下對方手掌。
水房裡暖氣氤氳,嘈雜聲穿不透朦朦朧朧的霧,裹著略帶潮濕的鏽味纏繞上兩人,遮掩住汪去苦的小心思。
秋餘甘捧住木塞,耳邊是水管不堪承受十幾個學生一起取水時的轟鳴聲,嘔啞嘲哳。
“怎麼不喜歡,但論意義,比不上我的戰利品。”汪去苦送她的生日禮物是塊電子表,她忍住欣喜,照舊戴五毛表。
人心難測。
她自幼明白這四個字。
因為成績好,所以老師才是好老師;因為家裡輕視她,同學才是好同學。
天下哪來無緣無故的善意。
故而縱然秋餘甘現在已能置辦一套體麵的打扮,卻依舊保持貧窮人設,半不舍得半演得開心,以免有人見不了她好。
況且利用同情心,益處多多。
秋餘甘感激旁人的善良,但不推辭,她寧願背負無數白眼,也要死死抓住眼前的一包衛生紙、一口吃食、一支中性筆......
像到處乞求生機的流浪動物。
汪去苦自知她性情,歎口氣:“好吧...反正,以後還有機會戴。”
關於生日禮物,他盜取了彆人的創意,偏偏又沒錢買得比人家珍貴,因此不安。
等等......
拎著水壺、勾住秋餘甘的書包帶子,臨出水房時,汪去苦眼神一頓,目光暗含危機和淡淡敵意。
嚴煜?
水房外不遠處的樹下,站著個身形高挑的白淨男生。
因是普通班的走讀學生,管得不如小班嚴格,是故嚴煜下身不穿校服褲子而是牛仔褲,校服上衣裡麵套襯衫、外搭黑色夾克,運動鞋上有個“H”的標誌。
神態緊張,氣質鬆緩,手上拿著個絲絨小盒子,褲兜中透出方方正正的凸痕。
汪去苦記得,那是嚴煜的觸屏手機,叫什麼“愛瘋”。
而這方方麵麵令汪去苦羨慕忌恨的男生,便是給秋餘甘的情書的主人。
“哎,乾嘛突然拉我走這邊?”秋餘甘任由汪去苦拽她離開,佯裝沒發現嚴煜。
可惜。
如果收到嚴煜的禮物再轉手賣掉,應該能換得不少錢,不行...她必須找個機會把禮物要來。
“乾什麼,你們兩個!”
汪去苦滿腔酸意,秋餘甘渴望金錢,誰也沒注意黑暗中的教導主任。
一聲怒吼從遠處傳來。
誰知秋餘甘急中生智,發出聲更大的怒吼。
“我靠汪去苦你有毛病吧你還我麵包。”她一腳踹上去,揚拳就打,“你不知道我窮嗎,你還偷我晚飯,嗚嗚嗚我的麵包!”
這回輪到教導主任弄不清情況了,上去拉架:“好了秋餘甘,不許動手,住手。”
下手真狠呀。
她來專門抓這倆小孩,無非是重拿輕放給他們個警告,防止戀愛或哪些爛七八糟的情緒耽誤學習,畢竟學校是倒貼錢供二人上學的,要有回報。
結果...嘖嘖嘖。
教導主任扶著汪去苦起身:“小汪,你欺負女同學啊?”
“對不起老師,我也是太餓了,反正大家是好朋友,先借一下。”汪去苦唯唯諾諾,捂著脖頸間滲血的指甲印。
“老師,您是最清楚我的家庭情況的,我比他更餓,我爸根本不給我生活費。”秋餘甘高聲嚷嚷。
一聲高過一聲,戰鬥力堪比大鵝。
頭一回,教導主任不想訓斥一個學生。
“好了好了,就是麵包嘛,去買吧。”教導主任掏兜各給兩人十塊錢,又毫無表情地瞪著秋餘甘,“你真是鬼機靈,多把這心思用在學習上,衝擊清北啊。”
不過,教導主任分析過秋餘甘的成績,認為她學死也大概就止步於清北之下了。
又哪裡止一所高中會挖學生呢。
何況,天賦與家庭在那呢。
家庭是最重要的變量。
教導主任想了想她去出差教研時,見過的省會高校附中的小孩們,各個自幼參與英語演講,不是去競賽就是去模聯,高考前基本都定好道路了,要麼出國要麼走特長,剩下一部分隻靠分數的也不慌,或許在彆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學府,隻是人家長輩的工作單位。
不像這倆,兩根野草。
“嘿嘿,老師,謝謝您謝謝您,我買麵包去。”秋餘甘裝傻,和汪去苦收下錢就跑。
但並非買麵包。
秋餘甘要走汪去苦的十塊錢,留下采購衛生巾和習題冊。
青春公平,誰的一生都隻有一次;青春不公,某些人的幼稚無憂歲月逝如露珠蜉蝣,某些人日日當小孩、永遠年少。
—
翌日清晨,黑夜不及學生們的眼圈黑,朝霞不及一格一格寢室樓的電燈亮。
秋餘甘故意早起半小時沒去吃早飯,以打水為借口,拎上暖壺繞過超市旁邊的小門,來回走兩遍,才等來走讀上學的嚴煜。
嚴煜今日換了件布滿印花的褐色外套。
哦,是驢牌。
秋餘甘想。
因為這個,她曾和汪去苦吐槽過,有錢人用的真怪,又驢又“愛瘋”的。
“哎,秋餘甘。”嚴煜叫住她,圓眼中充滿驚喜,“沉不沉,我來幫你拿水壺,你吃早飯了嗎,要不要新的練習冊?”
然而麵對眼前少年的仰慕,秋餘甘隻攏攏短發,舒朗一笑。
“沒吃啊,等你,找你要賬呢。昨天我生日,你不講義氣,作為朋友也不和我道喜。”她用胳膊肘懟了下嚴煜,彎彎眉眼。
這一笑,笑得嚴煜瞬間手足無措。
可憐的少年,被秋餘甘徹底把握在手掌心。
“我想去的,我已經準備好禮物,但是教導主任在那,我怕被她誤會。”嚴煜連忙解釋,緊緊跟著秋餘甘身邊,原就白淨乖巧的他顯得愈發溫順,天真非常。
裝、惡心、不要臉。
隱藏在樹林裡的汪去苦暗罵道。
然而厭惡之下是恐慌。
養父母待他不比劉父待秋餘甘好多少,論容貌和身高,他當然不輸嚴煜,兩相比較,一個寧靜深沉如林間鬆柏,一個潔淨悠然似庭院玉竹,各有千秋。
可氣質差很多。
嚴煜的祖父在本城某大學教英語,耳濡目染,教得他口語讀音優雅,自幼上著三個課外班,會拉中提琴,VX頭像是一張噴泉圖片,於他高一時去羅馬旅遊所拍。
而汪去苦早些年同秋餘甘共在偏遠學校,莫說英語口語,便是連英語課,一周都不過兩節。
汪去苦垂眸,掩去一絲略帶哀怨的偏執。
小小嚴煜不過是仗著家世好而已,若論小甜的真心喜愛,還是他。
肯定是這樣。
可下一秒,秋餘甘的動作令汪去苦差點壓製不住。
她伸手,鬆鬆挽上嚴煜的小臂,具有分寸卻難掩親近:“喂,嚴煜,那你還等什麼,現在給我呀。”
!
憑他也配和小甜這樣親近?!
汪去苦死死凝視著秋餘甘的手,冷峻沉靜的眉目一凜,醋意似利箭,恨不能紮得嚴煜滿胳膊是窟窿,以此泄憤。
一簇葉子撲簌簌落下,慘遭毒手。
“對,這呢,給。”嚴煜趕緊翻包找禮物,打開後是塊素白的陶瓷碗表,溫潤生光,“配你,好看。”
娘嘞,這是真好看。
秋餘甘眨眨眼,心裡發出一句感歎:挺好,能賣不少錢!
“謝謝你,對了,我記得你生日也快了吧。”她沒戴上,直接收了盒子,生怕弄臟弄壞降低價格。“我沒錢買禮物送你,把我一直用的鑰匙扣給你吧,祝你天天快樂、學業有成。”
她將個彩色小熊鑰匙扣放在嚴煜手心。
話音剛落,樹林中又落下幾片破碎的葉子。
這鑰匙扣是秋餘甘撿的,撿到手時小熊已丟了隻耳朵,失主不要,她便自己用,一直掛在飯卡殼上。
“真的嗎?”嚴煜驚喜萬分,但幾秒後,又失魂落魄地垂下頭,“可惜我快出國了,沒辦法邀請你去生日派對。”
?
意思是,她不能繼續獲利了。
秋餘甘默默無言,若非念著嚴煜以往的大方真誠,她很想把鑰匙扣要回來。
“行了,你快走吧,我怕被值周生抓。”早上有管紀律的值周學生專門蹲守門口,觀察誰哪對早戀小情侶手挽手上學,她素來小心,沒被逮住過。
沒擔當,應該讓小甜先走。
汪去苦冷笑一聲。
“不苦,你要跟王大爺搶活乾啊。”秋餘甘悄悄溜到樹叢中,見滿地落葉,狠狠拍了下他的肩膀,半是打趣半是揶揄。
王大爺是學校的園藝員工。
誰知汪去苦沒應聲。
“怎麼不說話,哭啦?”秋餘甘彎下腰瞧他,“要掉小金豆子嗎?”
“有錢人都花心,彆再見嚴煜。”汪去苦站起身,一抬眸,沒哭,然而聲音喑啞,許是在憋回眼淚,“小甜,我......”
秋餘甘戳戳他額頭:“你看低我,我能被嚴煜騙?”
“擔心你。”汪去苦抓住她的手。
“哼。”秋餘甘沒好氣道,“瞎操心,快走吧,上早自習去。”
“等等,你們站住!”
值周生堵在秋餘甘身前。
秋餘甘身形一僵,同樣的招數總不好用兩遍。
但汪去苦仔細端詳那值周生,見他麵生,便微眯雙眼問:“你知道我們是誰嗎,就抓我們。”
“不...不知道。”值周生觀對方理直氣壯,不禁被唬住。
這人是高一學生,初來乍到半年,這個星期新官上任,人認不全。
心有靈犀,秋餘甘立馬察覺汪去苦的意思,又質問著值周生:“連我們是哪個班的都不知道?”
值周生遲疑。
有破綻!
不知道那還等著被記過乾嘛,跑啊。
秋汪這倆心眼如蘇打餅乾的黑切黑迅速對視,說時遲那時快,兩道殘影齊刷刷彈射起飛,快如疾風勢如閃電,比奔向食堂的學生還要像聞見鮮血的蚊子,眨眼間已跑出好幾米遠。
“你們站住,太欺負人了,站住......”值周生不如他們熟悉地形,終於在穿過布滿小道的花園時迷了路,氣喘籲籲地停下。
極速的奔跑激發多巴胺迸發,愉悅不遜色著喉嚨間的血腥味,筋疲力儘被恣意的步伐踏成碎片。
涼風伴身,頭頂雲霞,手掌連手掌,汗珠濕濕嗒嗒暈開,造出無儘晚夏的錯覺。
秋餘甘好想就這樣跑下去。
跑出生父繼母的虐待,跑出終年蘊含苦澀味的童年少年,跑出學校裡日複一日的題海......
可惜停步後,憧憬落地,現實的冰冷殘酷仍存。
幸好......
不願依賴他人的秋餘甘望著汪去苦,心中竟莫名升起點點慶幸。
“小甜?”汪去苦耐力強,長跑後略調整呼吸便姿態正常。
“沒什麼。”秋餘甘塞了裝腕表的盒子給他,“收好,放假時轉手賣掉,我九你一。”
看來,小甜沒把嚴煜放在心上。
汪去苦聞言,唇角微微翹起。
“還笑,嚴煜的情書是你偷偷丟了吧。”秋餘甘揭穿。
“對,我不喜歡嚴煜,他是想乾擾你專心學習的。”
“沒良心,嚴煜也算咱們的半個財神爺了。”
“就是不喜歡,小甜,你對他......”
“這麼久了,我可從未允許嚴煜叫我小甜。”秋餘甘眉峰淩厲,輕輕一挑,永遠散發堅韌和精神的眼中含笑。
不言而喻。
汪去苦感覺自己還在跑步,胸腔又悶又酸,心怦怦跳:“那就好,小甜,你知道的,沒有你,我寧願死了。”
“有病,什麼死不死的。”秋餘甘狠狠掐他。
可是我說的是真話。
他想。
思緒深處,惡劣的獨占心猛然迸濺,如粒粒星火染紅了天,燒儘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