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腳步越來越近,帶著一種隨時準備宣判死刑的從容。可阮雲琛沒有抬頭。她的手指抓住地板,指甲用力扣進那層黏膩的汙垢裡,像是要攥住什麼不會放開。
憑什麼她要認命?
阮雲琛撐著膝蓋,猛地站了起來。動作一瞬間激得肩膀上的傷像被撕開了一樣,疼痛從骨頭裡鑽出來,帶著熱辣辣的溫度燒得她發慌。可她的動作沒有停。
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任何策略,她的身體在此刻完全脫離了大腦的控製。她衝向那個女人,像是一根拉滿的弓弦,幾乎要斷掉。
肩膀狠狠撞上對方的小腹,那瞬間,她聽到女人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像是打翻了一杯水。對方的身體向後踉蹌了一步,腳步的響動在她耳邊被無限放大,像是倒塌的木頭。
可她沒有停。
不是不想停,而是停不下來。
阮雲琛的腦海裡控製不住地一次又一次閃過那道影子——多年以前的冬天,寒冷的空氣夾雜著酒精的味道,還有母親的哭聲。
她想起最後那日,阮啟明的手揚起時,她握住了刀。
那種尖銳的痛苦、憤怒、不甘和......和說不出的快意,在此刻重新湧了回來,迅速占據了她的全身。
拳頭落下去的第一瞬間,阮雲琛的腦袋裡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拳,也不知道對方是否還有反抗的餘地,她隻是打——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用儘全力,像是要把對方的身體砸碎,也像是要把自己胸口憋著的那口氣徹底砸出去。
圍欄外的嘈雜聲漸漸淡了下去,尖叫、噓聲、喝彩聲,統統像水一樣倒灌進了她的腦袋,混成了一種沉悶的嗡鳴。
有人喊了一聲“瘋了”,但阮雲琛聽不見。
她的拳頭一次次落下,血的溫度漸漸從手指滲入到手腕,再往上蔓延,那種觸感讓她有一種莫名的快感。
她的腦袋越來越熱,像是被蒸汽充滿,視線也逐漸模糊,隻能看見女人臉上那僵硬的表情,以及從嘴角流下的一絲血跡。
她甚至看不到台下的裁判,也聽不到裁判跑上台的腳步聲。
直到她的手腕被人猛地攥住,身體被強行拉了起來,她才恍惚了一下,像是一隻猛獸被人拽回了籠子。
“夠了!”裁判的聲音很大,透著一種不加掩飾的驚怒。
阮雲琛愣了一下,動作停住,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著,像是還在適應那突如其來的靜止。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已經腫脹,皮膚上滿是血汙和擦傷。指關節紅腫得像是被人用錘子砸過,連彎一下都疼得鑽心。
台下安靜了兩秒,隨即是一陣刺耳的騷動。有人大喊,有人吹口哨,還有人嘲諷似的笑。
阮雲琛抬頭看了一眼裁判,想要說點什麼,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隻發出了一點沙啞的喘息聲。
裁判冷冷地看著她,鬆開了手。
“瘋子。”台下又有人喊了一聲,這次的聲音帶著一點恐懼,壓在狂熱的嘈雜聲下麵,顯得格外清晰。
阮雲琛沒有回應。
她不想回應。
她沒有回頭看,隻是一步步地走下台,肩膀的傷口徹底撕裂,血順著手臂流下來,每一步都像踩在釘子上,可她的步伐卻出奇的穩。
後台的燈光昏黃得像是被汙水泡過的玻璃,暗淡中透著一種無法驅散的沉悶。空氣裡混雜著鐵鏽味、汗味,還有血跡的腥氣,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舔刀刃。
阮雲琛扶著牆,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一聲。
那笑聲乾啞得可怕,沒有溫度,藏在嘴角的弧度裡,像是被塵土蒙住的一把舊刀,鈍了,卻依然帶著危險的影子。
瘋子?
阮雲琛想,她確實瘋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已經記不清了。
也許是她拿起那把刀,衝著阮啟明砍下去的時候;也許是更早的時候,從那個家開始瓦解,從母親躺在地上抱著淼淼哭泣,她站在一邊看著時就已經瘋了。
瘋子是什麼?
瘋子是沒有選擇的人。瘋子是被命運逼到死角,連喘息都變成罪過的人。她知道,正常人應該是沒有她這樣的眼神的。正常人會在疼痛裡喊停,會在危險來臨時躲閃,而她不會——她不能。
阮雲琛抬起手,輕輕撫過自己的肩膀,那裡已經分不清是麻木還是疼痛了,血透過紗布慢慢滲出來,濡濕了護具的邊緣。
她知道,應該有人會停下包紮,試圖止血,試圖保存一點體力。
但她不想。
血的溫度正在一點點變涼,像是失控的生命正從她體內緩緩流走。但她不怕。失控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了,這些年她一直在失控的邊緣跳舞。
瘋了?是的,她瘋了。但......
這很有用。
瘋讓她不怕痛,瘋讓她可以站在拳台上,不去聽那些人的嘲笑。瘋讓她可以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往前衝。瘋是她的武器,是她唯一的依仗。
如果不瘋,她還能怎麼活?像母親那樣忍氣吞聲嗎?像那些小心翼翼的人一樣,捧著一顆心,最後被踩碎?
她笑了一聲,聲音很輕,輕得轉瞬間就被淹沒在了空氣之中。
瘋一點就瘋一點吧。瘋一點,總比死了強。
阮雲琛的手從肩膀滑下來,垂在身側。她知道自己像一把破舊的刀,沾滿了血跡,渾濁不堪,但刀......依舊是刀不是嗎?
能傷人,亦能殺人,哪怕是折了,也依舊能——起碼足夠她殺出去。
殺出去,拿到錢,去救淼淼。
救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阮雲琛沒有看地上的血跡,也沒有回頭看拳台的方向,隻是抬腳,朝走廊更深的地方走去。
腳下是汙水和泥,燈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腳步聲在潮濕的地板上砸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很穩,但每一步都帶著疲憊,像是踩在什麼無法掙脫的泥沼裡。
她低頭看了一眼地板,那裡有她的腳印,混著血和灰塵,一路延伸到昏黃的燈光消失的地方。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連帶著那一瞬間的苦澀,像是一口血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阮雲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第二天的。
拳頭、血、嗆人的汗味,還有腳下濕滑的地板,仿佛已經成了她的全部。
她的體力一點點被榨乾,肩膀的血已經浸透了紗布,整個人像一具被支撐起來的空殼。
第八場的對手是個中年男人,身材普通,但拳頭很硬。開場時,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肩膀上,皺了一下眉。
“你不如先包紮一下?”他語氣不重,甚至帶著一點不安,“傷成這樣還打,不值當的。”
阮雲琛沒有回答,隻是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沒有憤怒,也沒有拒絕,隻是冷冷的,像一麵鏡子,把所有情緒都彈了回去。
她知道他不會真心希望她休息,也不會因此而讓著她——站在這裡的人,都是死士。
對手的擔憂,或許隻是本能的錯覺,像某種可笑的多餘情緒,一秒鐘後就會被拋在腦後。
沒有人會有多餘的善意,也沒有人會因為那不必要的善意讓自己輸掉。
男人是,她也是。
第九場是個跟她一般大——或許更大一些的男孩子,十四五歲,乾瘦,怯懦,肩膀往下垮著,像是提不起力氣。
他的臉上掛著一塊新鮮的淤青,嘴角的裂口還在往外滲著血,看起來像是剛被人揍了一頓。他站在那裡,雙腿僵硬得像釘在地上,手臂垂著,露出一片隱隱泛紫的皮膚。
裁判宣布開始的哨聲還沒響,男孩就主動開了口。
“你……”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像是怕被台下的人聽見,“你要不要先包紮一下?”
阮雲琛沒有回答。
她直視著他,眼睛冷得像一潭死水,連波瀾都沒有起一下。
她的肩膀確實在流血,血跡已經浸透了護具,順著手臂滴在拳台上,彙進了那些乾涸的暗紅色汙漬裡。
肩膀疼嗎?
疼。
疼到神經無時無刻不在叫囂,疼到整個右手臂都似乎失去知覺。
累嗎?
累。
兩天兩夜——又或是三天都沒合眼,每場之間最多休息幾個小時。
阮雲琛隻敢蜷在角落,睜著眼放空精神。
她知道,自己隻要一合上眼,就會直接昏厥過去,可能是因為失血過多,可能是因為累,也可能是因為害怕。
害怕再耽誤哪怕一秒,淼淼的病情就無法控製了。
男孩見她不說話,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抖了一下:“我媽媽……生病了,需要做手術,隔壁的一個大哥說,來這裡打一場拳就能掙很多錢……我……”
阮雲琛聽著他的話,仿佛聽到了自己。隔壁的大哥,欠了命的手術費,一場拳換幾張薄薄的鈔票——誰不需要手術費呢?
誰不需要呢?
她開口了,聲音淡得沒有溫度:“打了幾場?”
男孩的臉漲紅了一下,像是有些羞恥:“兩場,都輸了。”
他說這話時,眼睛不敢看她,像是自己已經把這場的輸贏提前宣布了。
阮雲琛看著他的臉,那是一張比她還要蒼白的臉,甚至帶著幾分稚氣。
她幾乎能想象到男孩的家裡,病床上的母親,愁眉緊鎖的父親——如果有父親的話。
她的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落在他的拳套上,那拳套的邊緣磨損得厲害,明顯已經用了不止兩場。
台下的喧囂聲一陣高過一陣,裁判吹響了哨聲。
阮雲琛的身體向前傾了一下,眼神依舊冷得沒有半點波動。她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或許是安慰,或許是開場前例行的幾句打氣。
可她什麼都沒說。
她抬起拳頭,直接砸了過去。
對手沒有防備,被她的拳頭正麵擊中胸口,腳步後退了好幾步。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愕然,像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會下得這麼狠。
阮雲琛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第二拳接踵而至。她的動作沒有章法,也沒有多餘的技巧,但力道狠得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緒都砸進他的骨頭裡。男孩的身體向後傾倒,最後重重地摔在了台麵上,半晌沒有動靜。
台下爆發出一陣歡呼和噓聲,觀眾們顯然對此結果毫不意外。
裁判宣布勝利。
阮雲琛站在那裡,聽著那些叫喊聲從耳邊滑過去,像是一陣虛無的風。她沒有看倒在地上的男孩,也沒有看台下那些揮舞賭單的人,她隻是轉過身,朝後台走去。
——誰不需要手術費呢?
她攥緊了拳頭,掌心的汗混著血黏在拳套裡,隱隱泛著一股鐵鏽味。誰都需要,可她沒有多餘的善心,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力氣,去照顧淼淼以外的任何人了。
她的腳步慢慢停下了一瞬,轉頭看了一眼拳台上那個瘦弱的身影。男孩的眼睛睜開了,空洞地盯著台頂的燈光。他似乎想動,卻沒有力氣。
阮雲琛沒有說話,腳步繼續往前邁去。
第十場......
還差最後一場。
還差最後一場,她就能去診所辦理轉院手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