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軍去年給家裡留下一封信後,揣著十幾塊錢和幾張全國糧票,搭上了往廣東運煤的火車。
到了地方,他和火車司機告彆下車,一隻舊書包裝了全部家當。
他沒有介紹信,又不會講本地話,便從打黑工開始,乾些搬貨的苦力活兒。
不過賀明軍到底腦子靈活,很快學會本地話;又憑著與生俱來的豪爽,和當地小年輕打成一團。
其中一個小兄弟家裡做著走私生意,有次家裡壯年男子都撒出去在海上走貨,仇家找上門。
賀明軍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家老弱婦孺被欺負,挺身而出,受了傷住了院,但也被小兄弟家裡另眼相待,拿他當自己人,走私也帶上他。
賀明軍急缺錢,明知走私違法也沒拒絕,跟著去了海邊,坐上大飛,趁著夜色,把現在最稀缺的進口彩色電視機一台一台往岸上搬。
他沒本錢入夥,彆人吃肉,他隻能跟著蹭點湯。
但賀明軍並不氣餒,借著走私的渠道,在小兄弟家的默許下,捎了一批自己的貨。
他選了電子表,時髦新奇,相比於彩電,價格不算貴,關鍵是體積小,不占地方。
沿海城市走在潮流先鋒,對電子表並不稀罕,賣不出價,賀明軍便決定將手表帶回內地賣。
回去依舊是坐運煤火車,這次他的行李不隻是小小的書包。
“把這些表賣了,先還一部分債,等過完年我就回廣東,再進一批貨,來回倒騰幾次,咱家的債就全清了。”
賀明軍躊躇滿誌,這年頭電子表是個稀罕物,絕大部分人用的還是機械表,哪見過電子數字表盤這麼先進的高科技產品。
就是可惜電子表有點貴,他攢了大半年的錢,也不過才買了十支表,轉手出去,這一趟大概能掙一千多塊錢。
賀明軍琢磨,這一千塊不能全還債,要留一部分作本金,要招呼走私的弟兄們吃吃喝喝,還要打點打點火車司機
——總不能全憑人情蹭車,他的麵子沒那麼不值錢。
見妹妹對著編織袋不知在想什麼,賀明軍把洗乾淨的羊頭放盆裡泡血水,擦擦手,走了過來。
“差點忘了說,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保準你喜歡!”
他從編織袋裡翻出一個包袱,拆開布條,小心從裡麵拎出一件白襯衫和一條連衣裙,得意地向賀明珠展示。
襯衫是長袖立領,在領口雙肩處有繁複的彩色花卉刺繡;連衣裙的裙長過膝,娃娃領,密密麻麻的小碎花,圓桶似的版型。
老實說,以現代的眼光來看,相當的土。
但放在軍綠墨藍的八十年代,這兩件衣服時髦得超時代,走在街上足以被追著街拍。
賀明珠看看二哥,又看看衣服:“這是你挑的?”
賀明軍沒看出賀明珠小小的嫌棄,嘚瑟地說:“那當然,彆人能有我的眼光?這可是廣州最時興的衣服,和《廬山戀》裡麵那個女演員穿的一模一樣。”
檔口小妹還推薦了牛仔褲,他見過彆人穿,勒得緊繃繃的,兩條腿形狀看得一清二楚,那哪能行,他妹妹可是正經孩子。
賀明軍嘴上口風一絲不漏,堅決不提更時髦的牛仔褲,拿起衣服在賀明珠身前比劃了一下。
“有點大了,不過沒事兒,寧大勿小,你自己去量一下尺寸,大的地方我幫你裁掉。”
哥哥是好哥哥。
會做飯,會縫衣服,會心疼妹妹,自己穿個破破爛爛的軍大衣,還惦記給她帶新衣服。
雖然冬天穿不了夏裝,但這份心意是沉甸甸的。
賀明珠有些難過地想,他怎麼就活不過今年呢。
賀明軍是廣東沒的。
兩幫走私團夥搶地盤,開著大飛在海上火拚,一顆流彈打中了他,人掉進海裡,最後沒爬上岸。
槍戰鬨大了,走私團夥被一網打儘,公安通知賀家來認屍。
賀明國自己去的,帶回來一隻小小的盒子。
賀明珠看著二哥拿著衣服在她身上比劃,計算著是要一剪刀裁掉過寬的部分,還是縫著藏起來,將來她長開了再放出這部分布料。
“算了,直接裁,以後再買新衣服,哥有錢,買得起。”
賀明軍糾結片刻後下了決定,他妹妹這麼漂亮,怎麼能穿肥肥大大的不合身衣服。
賀明珠忽然想起這年頭買衣服要布票,問他:“你哪來的票買衣服?”
賀明軍說:“你當那邊是咱們這種封閉地方,人家改革開放得可比我們徹底。我出去了才知道,礦務局已經落後了,彆看工資好像挺高的,但養的人腦子都僵了,一點都不活泛。”
他認真地對賀明珠說:“你將來無論如何都要考出去,千萬不能留在這小地方。彆聽老大說什麼讓你畢業分配回來,回來乾嘛,一輩子圈死在這兒,他腦子被煤灰堵了,越老越頑固……”
“說誰老呢!”
說曹操曹操到。
賀明軍正背後蛐蛐人呢,原主推門就進來了。
賀明國頭上纏著紗布,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看到賀明軍,他眉毛一下就豎起來。
“你還知道回來!你不說一聲就走,南方那麼亂,萬一你出事,我怎麼和爸媽交代!”
賀明軍一邊心虛,一邊試圖爭辯:“家裡欠那麼多的錢,我又找不著工作,留在這兒有什麼用。再說我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出事,你婆婆媽媽的淨瞎操心。”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指了指編織袋裡的電子表,說:“我多跑幾趟就能把咱家的債清完,靠你那點死工資得還到猴年馬月去。彆看你是老大,也就是占了生得早的便宜,咱家還得看我的。”
賀明國敏銳地問:“表是哪來的?”
賀明軍自覺失言,以老大的石頭腦袋,要是知道這是走私來的,不得壓著他去公安局自首,他哪懂什麼叫開放
——開放不就是互通有無嗎?我沒有但你有,我把你的運到我這,我不就也有了嗎?
無論途徑是不是合法,你就說開放不開放?
但和老大不能這麼說,賀明軍狡猾道:“你彆管哪來的,反正表是好東西,彆人也樂意買,多餘的沒必要說,說了你也不懂。”
賀明國一向說不過家裡這個老二,加上之前被他不打招呼就離家出走的事氣得夠嗆,索性也不和他爭論,滿地找順手的家夥事兒,最後操起爐鉤子,抬手就打。
賀明軍也不傻,自然不肯站在原地挨打,身段靈活地四處走位。
倆哥哥滿院子追打,賀明珠連忙護著東西。
“彆踢了我的鍋!”
“那是我的羊腿!不許拿起來打人!”
“離我的頭遠一點!”
亂哄哄中,賀小弟和小夥伴玩夠分手,各回各家。
“姐我餓了,中午吃啥?”
還沒等他看清院中情形,半塊板磚驚險地擦著他的頭飛了過去,緊接著,又是一隻鞋,這次砸了個正著。
賀小弟跌坐在地,嘴一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