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務局是烏城煤礦的人對烏煤辦公大樓和機關單位所在核心區域的稱呼。
這兒有醫院,有學校,有公園,有百貨商場,還有國營飯店和招待所。
相比於荒涼偏遠礦山周邊的礦工家屬區,也就是後世的棚戶區,礦務局要繁華熱鬨多了,寬闊的馬路上車來車往,一排排整齊佇立的五層樓房,國營商場玻璃在反光。
賀明珠推著自行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地方,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她把車停在一電廠家屬區門口,將鐵皮桶從車上取下來,擺好瓦楞紙牌子。
“走過的路過的,瞧一瞧,看一看,肉湯澆汁土豆泥,兩毛錢一份……”
全礦務局的廠礦中,除了煤礦,就屬一電廠的效益最好了,聽說發電不留本地,直接輸送北京。工資高,福利也好,而且不像下井那麼危險,礦務局的人都削尖腦袋想擠進去。
賀明珠考慮到這一點,才將擺攤的地點選在了一電廠家屬區。
這會兒正是中午下班的時間點,家屬區門口人來人往。聽到賀明珠的叫賣聲,就有人過來瞧瞧。
“小姑娘,你這賣的是什麼?怎麼做的?”
說話的是個中年婦女,拎著一兜子飯盒,眉眼精明。
賀明珠掀開桶蓋,向對方展示,“土豆和棒骨一起燉,燉好後撈出棒骨,裡麵有肉有土豆,特彆好吃,您嘗嘗?”
中年婦女說:“行,那你給我來點嘗嘗。”
賀明珠從桶裡舀出一點,盛在乾淨碗裡遞給對方。
中年婦女端著碗,毫不客氣吃得乾乾淨淨,品品味,說:“東西還將就,你也太摳了,就給這麼一點。”
賀明珠也不生氣,收回碗,笑眯眯地說:“姨,您要買的話,我肯定給您多打點兒。既然嘗的好,那您來一份唄?”
中年婦女依依不舍地遞回碗,舔舔嘴,說:“你這也太貴了,兩毛錢都能買一斤半土豆,你這一份有一斤半嗎?”
賀明珠依舊笑眯眯的:“姨,兩毛錢一斤半買的是生土豆,還得做熟。我這是現成的,買回去就能吃,而且還有肉呢。雖然一份沒有一斤半,但重量也有一斤左右了。”
中年婦女找不到反駁點,一時為難起來。
走吧,剛才吃得還挺香,確實還想再吃點;不走吧,花兩毛錢買份土豆泥,有點超出她的預算了。
賀明珠看出她的糾結,就說:“姨,你要是自帶碗,我還能給你再多打點。”
中年婦女聽到這一句,立刻就說:“你說的啊,我現在就回去取碗。”
她家離得不遠,很快便取了一隻大海碗回來。
賀明珠也如約給她打了一大勺的土豆泥,裡麵還摻了不少肉。
桶蓋掀開,熱騰騰的香氣冒出來,周圍人見有人第一個買了,便也湊過來要買。
賀明珠一邊收錢,一邊打飯。雖然時不時有人要討價還價,但因為買的人不算多,還忙得過來。
生意不好做。
一電廠的職工對高熱量食物的需求沒有煤礦工人那麼大,收入也沒有下井礦工高那麼高,因此,即使吃過的人都說好吃,但願意掏錢買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兩個多小時過去,還有小半桶的土豆泥沒賣出去。
從出門到現在,賀明珠在室外待了三個多小時,凍得手腳都麻了,不住地原地蹦躂取暖。
她想把手放在鐵皮桶上取暖,結果發現桶身冰涼,一點熱乎氣都沒了。
眼見下午上班的人騎著自行車陸陸續續走了,再待下去也賣不完,賀明珠決定收攤回家。
她抱起桶,試圖將其放在自行車後座上。
大概是在室外凍了太久,手上有點沒力氣,桶又沉,賀明珠沒能一下固定住,鬆手就要砸桶,這下僵在那了。
這時,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賀明珠同學!”
話音未落,說話的人跑過來,雙手扶住鐵桶,輕鬆一抬,就將賀明珠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謝謝……”
她看清來人,不太確定地說:“孫向前?”
男生長得極清秀,少年氣十足,像顆修長的青竹,在這個粗獷的工人社會中,格格不入。
他靦腆地衝賀明珠笑了笑,明明之前喊人的是他,但現在不說話也是他。
孫向前是賀明珠的初中同學,兩人前後桌,說話不多,不算熟,畢業後更是很少聯係。聽說他後來考到了北京的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北京工作,之後再沒見過麵。
之所以還記得他,是因為孫向前長得還不錯,稱得上校草,當時學校裡喜歡他的人特彆多。
賀明珠還被人托過給他送情書,當時孫向前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臉都要燒起來,偏偏眼睛是亮晶晶,一直在盯著她笑。
她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好像是她在寫情書告白。
賀明珠趕緊把情書塞給她,說一句“彆人托我給你的”,就趕緊跑路了。
也不知道那個寫情書的姑娘有沒有得償所願?
賀明珠問:“你怎麼在這裡啊?”
孫向前指了指身後的小區樓房,說:“我家住在這兒,我在樓上看到了,覺得好像是你,就下來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在幫人看攤嗎?”
——他怕賀明珠不高興,避開了問她是不是在擺攤,而是問她是不是在幫彆人看攤。
賀明珠大大方方地說:“是我自己的攤,我趁寒假出來擺攤掙錢。”
孫向前卡了一下,生澀地鼓勵:“你真厲害。”
賀明珠不在意地笑笑:“還好,補貼家用而已。”
孫向前又問:“你要回去了嗎?我送你吧。”
像怕被拒絕,他欲蓋彌彰地又補了一句:“最近路上不太安全。”
送上門的勞動力,賀明珠爽快答應:“行啊。”
一路很安靜,孫向前推著車,賀明珠在旁邊走著,思考要如何解決銷售的問題。
現在看來,菜品的質量是沒有問題的,食客對味道的接受度良好。
唯一的問題是,大家窮久了,習慣性從嘴裡省錢,並不肯輕易為滿足口腹之欲而從口袋掏出實實在在的錢。
這個問題隻有等到人們收入普遍提高、消費習慣改變後,才能得以解決。
目前她唯一的目標客戶群隻有礦工,因為收入足夠高,所以舍得在吃上花點小錢。
但由於礦上禁止擺攤,這條路暫時走不通。
難道要放棄創業這條路,老老實實上學、等著畢業分配工作嗎?
那家裡欠債得什麼時候才能還清?又要眼睜睜看著大哥過勞導致職業病,再次早逝嗎?
正當賀明珠煩惱之時,孫向前忽然開口:“呃,土豆泥很好吃,是你做的嗎?”
她還在想事,敷衍回道:“對,我做的,你喜歡就行,等回去我再給你裝一盒,你帶回家吃。”
意識到賀明珠誤會了他的意思,孫向前手忙腳亂地試圖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要你的土豆泥,我的意思是,我媽做飯不好吃,我家平時都是在食堂打菜帶回來吃。今天我媽忘了和食堂訂菜,但幸好有你的土豆泥……”
賀明珠忽然停下腳步。
孫向前趕緊跟著刹車停下來。
賀明珠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剛剛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孫向前被看得有些不安,絕望地說:“賀同學,我真的不是在暗示你送我土豆泥……”
賀明珠搖搖頭:“不是這個。”
孫向前疑惑地重複道:“我媽做飯難吃?”
賀明珠搖頭:“不是這句。”
孫向前不確定道:“我家平時從食堂打菜帶回來?”
賀明珠說:“也不是這句。”
孫向前絞儘腦汁:“我媽忘了訂菜?”
賀明珠一拍手:“就是這個了!”
孫向前驚訝地看著賀明珠,她綻開一個大大的笑,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幸好有你提醒,我怎麼就忘了還有訂餐的這條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