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1 / 1)

寧淮市此時正值梅雨季,即使今天沒下雨,依舊能聞到,被澆灌數日土路上散發的濕氣。

淩霜蘭推開出租車後門下車,她來參加亡夫的遺體告彆儀式。

今天的她穿一身白裙白鞋,臉上籠著層憔悴的死氣,唇色也被咬得發白。

她隔很遠看見扛著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喪屍圍城般堵住,進入殯儀館的路。

還有些為了流量不管不顧的媒體記者,正在大著嗓門開直播——

“家人們,主播現在正在寧淮市這座濱海小城,葉綠歧葉影帝拍戲途中不幸墜海那地兒,就在此地!此時,裡邊就正在舉辦葉影帝的遺體告彆儀式哈。”

“但很遺憾,家屬不希望被咱們打擾,隻能在外邊哀悼,葉影帝的敬業一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墜海身亡前,葉影帝仍然單身未婚,可惜如此有才華的他,早早就離開了……”

背後起風,吹亂淩霜蘭發絲,也吹得她手捧的白幻境蝶蘭花微微搖擺。

這場遺體告彆儀式,她身為葉綠歧未公開承認的伴侶,卻沒有被邀請。

又枯站了一小會兒,身後有人喚她:“淩小姐?”

她回頭,隻見是個約莫六十左右,雙鬢染霜,做紳士打扮的司機先生。

“是淩霜蘭淩小姐嗎?”

她猶豫了一秒鐘,才雙目無神,呆楞地點頭。

老先生溫和無評判意味地發出邀請:“我是葉二少爺葉肆先生的管家,葉肆少爺見過您和綠歧少爺的合照,派我來詢問您,要不要搭乘他的車進去?”

淩霜蘭循著老者話語,看向那輛停在路上,與周遭景象格格不入,通體全黑的庫裡南。

她有些拘謹地小聲道了聲謝,才在老先生指引下,上了車。

臀部隻稍稍挨著坐墊邊緣坐下,她看著車門在眼前緩緩闔上,才後知後覺,老先生為她拉開的是後座車門。

她下意識小心翼翼,朝車門方向挪了挪屁股。

後才一點點側頭,朝後座另一邊兒看去——

先入目是一雙黑西裝包裹的長腿,能隱約看出很有力量感。

青年坐姿是那樣隨意,卻像是把慵懶矜貴深刻進骨髓。

再往上,隻見他抬手扶正了藍牙耳機,她視線落在他冷白腕骨上,戴著鑲嵌黑鑽的奢華手表,手背覆著遒勁青筋,一路淹沒進一絲不苟的袖口裡。

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葉肆側過眸來,他梳著背頭,深邃眼窩裡卡著鏈條單片鏡,極狹長上挑的鳳眼,瞳色淺淡,快速且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葉肆微微點頭,以示打招呼。

淩霜蘭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也點頭以做回應招呼,可葉肆已經收回了視線。

他視線重新落在長腿上麵堆疊的一遝合同,以及合同上的複古木盒紅泥印台上。

葉肆冷冽著聲音開口,說了些她聽上去似懂非懂的安排,她這才反應過來,葉肆在用藍牙耳機開會。

通體全黑的豪車快速駛過,從一處較為隱蔽的側門行駛進場地。

車廂裡靜謐無聲,隻有淡淡的冷木香混著高貴的煙香,縈繞在鼻腔。

淩霜蘭漸漸放鬆下來,把懷裡抱著蝶蘭花放在腳邊地毯上。

沒多會兒,庫裡南沉穩地停下車,老先生給她開車門,下車。

她知道葉肆在忙,也沒跟對方道彆,隻軟和跟老者道了告辭。

走出去幾步,淩霜蘭視線就被滿園盛放白玫瑰吸引了視線,她知道這種玫瑰的品種——格拉姆斯城堡。

花語是純潔,夢幻般的愛情。

三十七天前,淩霜蘭也偶然遇見了夢幻般的愛情。

彼時,她正在寧淮市一江之隔的白港城謝家私宅做女傭,謝家的大少爺謝閔那天去和大人物們應酬,喝得醉醺醺回家。

深更半夜忽然來敲傭人房的房門,謝閔點名吩咐淩霜蘭去給他煮醒酒湯。

身為傭人,她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不耐煩。

可煮湯到一半時,謝閔忽然悄無聲息走近,從背後抱住了她。

這一舉動嚇得她手抖,碰到了那鍋沸開的湯,湯水被她打翻,燙到了謝閔手臂。

謝閔當場翻臉,罵她表子賤貨之類難聽話,要把她趕出謝家不說,還要她賠給他腕表。

她是個無依無靠被家人拋棄的人,怎麼可能賠得起百達翡麗腕表。

她當時驚慌無比,謝閔正威脅她要麼陪他一夜,要麼把她送到警局,讓她下輩子都在監獄度過。

葉綠岐就是在這時,從謝家旋轉樓梯上下來的。

彼時,葉綠歧是謝閔那掌權公司小叔叔特邀來的貴客。葉綠歧擋在她麵前,像神祇降世,甚至揚言要幫她賠了那塊價值兩億的大師級響鈴手表。

最終謝閔也沒讓葉綠歧賠償,隻是事後就辭退了淩霜蘭。

她和葉綠歧那日相識。

葉綠岐不僅和謝家有著門楣旗鼓相當的家世,還是商界的傳說。

他二十三歲以前一直生活在英國,跳級加上碩博連讀,二十三歲便畢業回國。

回國後,葉綠岐沒有僅把心思放在集團事物上,他愛好嘗試新生活方式,突然選擇無科班出身開始演戲,進入娛樂圈後,他又在三年內斬獲了三金影帝的頭銜。

厭倦了娛樂圈生活,葉綠歧低調選擇淡圈,最近一年,才想起轉行當導演的。

淩霜蘭性格呆板木訥,頭腦也不靈活,跟葉綠歧簡直是雲泥之彆。

可葉綠岐竟出乎意料,隻是見了她分外狼狽的一麵,就不可自拔愛上了她。

他甚至不顧自己父母反對,非要在不簽署任何婚前財產協議的前提下,和淩霜蘭領證結婚。

甚至不惜差點和他父親斷絕父子關係,都要娶淩霜蘭過門。

最終他父親沒轍,隻能捏著鼻子,承認了淩霜蘭這被家人拋棄,輟學還沒背景的兒媳婦。

可天不隨人願,就在兩人打算去民政局領證當天的淩晨——

葉綠岐在自己的新劇中友情出演龍套,拍一場在遊輪上,和人打鬥的戲,卻因威亞斷裂而失足墜海。

恰巧突發雷暴,葉綠歧被海浪卷走了。

葉家和劇組派遣了數十個專業打撈隊,在海中搜尋了整整七天。

卻隻找到了些,葉綠岐當天所穿的衣物殘片。

根據情況判斷,確認了葉綠岐已經身亡,且屍骨無存。

打撈屍身這七天,淩霜蘭一直候在劇組等消息,有人嘲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有人諷刺她,不早早領結婚證,是因為生了張狐媚子臉,沒有當闊太太的福相。

有人私下裡傳,淩霜蘭曾經是某個大佬包..養的金絲雀,葉綠歧這是得罪了大佬,才被大佬害死……

對此,淩霜蘭表麵垂下纖長濃密的羽睫,不予任何回應。

看上去隻是悲傷過度,又因為人太過老實,不會爭辯。

實際上,隻有淩霜蘭自己知道。

這麼些小事情,她是不看在眼裡的。

一個男人,死就死了。

她視線落在格拉姆斯城堡玫瑰,那脆弱的花瓣上。

被吸引般邁步朝那花田走了兩步,下一秒,有什麼冰冷冷東西,掉落在她麵頰上。

她抬手一抹,才發現下雨了。

這雨淅淅瀝瀝來勢也凶,沒過十幾秒,便下大了。

今日葉綠歧告彆儀式,她做喪服打扮,身上白裙很薄很透,禁不起淋雨。

她慌不擇路,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慌張地蹲下身去抱住膝蓋,防止胸前被淋濕走光。

下一刻,她頭頂撐起一柄黑傘。

是那位和善的老先生。

“淩小姐,葉肆少爺叫您過去。”

她遲疑兩秒,才小聲道謝,走到車前,正見後座車窗被降下來。

葉肆聲音清寒,理所應當地喚她:“嫂嫂。”

“嫂嫂,你的小花兒落我車上了。”

淩霜蘭發現葉肆已經摘下了耳朵上的藍牙耳機。

電話會議似乎已經結束了,她有些局促,張了張唇,沒說出個所以然。

葉肆猜測她是害怕了,畢竟他讓司機稱呼她為“淩小姐”,而自己卻故意帶著諷刺意味的喊她“嫂嫂”。

葉肆覺得挺有趣,這才第一次正眼去看,比他大不了一兩歲的小寡嫂。

能讓葉肆那同父異母,萬年冷情的大哥老房子著火,她的確有勾人犯罪的資本。

淩霜蘭生了張過分昳麗漂亮的臉,弧度挺翹的小鼻子,配上一雙眼尾略挑高的狐眼,天生不是純良長相。

可她微微張開蒼白的唇,目光可謂稱得上不諳世事的純然。

她明眸中,沒有任何渾濁和汙穢的肮臟,加上一身白裙,更像禁不起風雨摧殘的花兒。

原本葉肆也懷疑,她是不是心機深沉,故意把那束破花落他車上。

可略一思忖,這樣俗氣的勾引套路,幾乎和把咖啡灑在他襯衫上同樣低劣。

他叫住她,也是因為碰巧開完會議,感覺略微無聊,招貓逗寵般,想看看她玩什麼花招。

沒想到,她快速從他手裡接過那束花兒,沒碰他的手,隻楞楞又重重地一點頭,表示感激。

葉肆原本不高的興致忽然來了,他慢條斯理開口。

“嫂嫂,怎麼如此蒼白憔悴來見大哥了?大哥見了,估摸該擔心了。”

“嫂嫂,你也不想我大哥在天之靈,看見你還不放心吧?”

淩霜蘭聞言瞳孔地震了一瞬,她垂下纖長濃密的睫毛,思考了幾秒鐘,就在葉肆興致消散前一瞬——

她伸手折斷了一簇花兒,彆在了她自己耳朵上,又忽然把手伸進了半敞的車窗。

葉肆剛要條件反射擒住不裝了的女人,隻見她又縮回了手。

他低頭看去,發現她拿食指指尖沾上了那盒印泥台。

她指尖快速摁上她自己的唇瓣,力道不輕的摩挲過去,留下道純正濃烈的豔色,又快速抿抿唇。

“我,我不想讓他在天上也擔心我,能不能幫我看看,現在有沒有好點?”

在葉肆錯愕半愣情況下,她突然彎腰躬身湊近了他些。

此時窗外起了陣風,吹起些她柔軟的發絲,也吹得她彆在耳上的蝶蘭花小花瓣脆弱地顫。

他看見隨著她俯身的動作,略大的領口下垂,露出一片白到晃眼的肌膚。

他笑容真誠了幾分:“嫂嫂,好多了。”

甚至還不知為何,拿出了西裝口袋裡疊得規整的方帕,遞到她麵前。

淩霜蘭沒有接過來,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她沾著紅泥的食指隔著疊好的方帕,壓在葉肆掌心。

指尖輕輕摩挲過。

給白色方帕中央,留下一抹純正的紅。

她第一次朝他勾起唇畔,笑得傻氣又天真。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說完這句,她轉身朝告彆廳方向走,葉肆早吩咐司機趙叔給她送到廊下,趙叔自然舉傘跟著她。

葉肆依舊盯著那抹纖瘦的背影,逐漸在眼前變小消失,忽然感到喉口有些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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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肆一直閉目養神。

五分鐘後,趙叔把車開到泊車位,葉肆睜眼,瞥了眼被他扔在座位另一側坐墊上的方帕。

他吩咐趙叔:“等下把後車坐墊丟掉,換新的。”

趙叔了解這位葉家二子有多潔癖,立馬恭敬點頭:“好的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