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蓮有點小嫌棄,從前都沒有發現,這丫頭說話如此肉麻。
職工宿舍距離家屬樓不遠,薑菱姐妹在職工宿舍即將落鎖之前進去。
廠裡發的房子不大,許多人家都是幾代一起擠著住。
平日裡自家還能一起擠一擠,若遇上外地的親戚朋友走親戚,就得帶著人來職工宿舍住。
說是職工宿舍,在某些方麵,承擔起了日化廠招待所應有的作用。
廠裡職工的家屬尚且能短暫住幾天,更何況是本廠職工。
薑菱以家裡住不下為理由,在職工宿舍暫時住上幾天,等到後勤通過她的申請,她就能正式搬到宿舍裡去住了。
薑蓮不想頂著巴掌印回家,讓丈夫和婆家人看見要回薑家鬨事,她也就跟著妹妹一起住進宿舍,等明天臉上的巴掌印好了七七八八,她回家的時候不會再被注意到。
日化廠職工宿舍八人一間,房源緊張,兩人被宿管塞到了個沒有住滿的房間。
這件宿舍許是經常有外人來住,宿舍中的女工早已習慣,照常洗漱上床。
薑蓮本想著睡覺前再跟妹妹說些知心話,免得妹妹對父母心生怨懟。結果這間宿舍外人在,家醜不可外揚,她隻能壓下心中念頭,等再找獨處機會。
住進宿舍,比不得家裡自由,跟五個陌生女工睡在一起,卻莫名覺得有了隱私。
薑蓮婆婆在銷售科做科長,大小算是個小乾部。
薑蓮一夜未歸,怕婆家人擔心,帶著薑菱去銷售科走了一趟,告知對方她昨天晚上的行蹤。
她還想跟妹妹說兩句知心話,薑菱舉起薑蓮腕上手表,湊近看了一眼,“要遲到了,上班去,有什麼事咱以後再說。”
原本薑蓮起很早,按照她的時間,姐妹倆手拉手能說半小時掏心窩子的話。
時間全都被薑菱賴床了,她從水房洗漱回來,薑菱還沒有從被窩裡爬起來。
睡在陌生的地方,薑蓮一晚上都沒太睡好,故而天不亮就醒了,隻是擔心起床會影響同宿舍女工睡眠,一直睜著眼在床上躺著。
聽著頭上傳來勻稱的呼吸聲,回想薑菱昨天還跟父母吵了架,薑蓮在心中感慨,這丫頭真是心大,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也不耽誤她睡覺。
隻是她作為大姐,要比家中弟妹操心的更多一點。
父母和妹妹發生矛盾,她總要從中幫著調解的。
同宿舍女工都爬起來洗漱了,薑蓮總算能下床了,然而薑菱還在被窩裡一動不動,睡得那叫一個香。
薑蓮擔心她是不是睡過去了,還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有氣兒。
睡夢中的人感受到臉上的涼氣,帶著鼻音撒嬌道,“姐,我再睡一會。”
薑蓮沒辦法,任由她睡了一會又一會。
雖然姐妹倆沒遲到,但薑蓮原計劃講知心話的時間沒了。
薑菱匆匆趕到財務科,除了唐科長以外,財務科的人都齊了。
財務科共七個工人,除了喜歡喝酒的唐科長,以及愛在上班時間打毛衣的李春嬌副科長外,還有個副科長叫魏明。
財務科並非大科室,員工不超過十個人,正常情況下隻有一個科長和一個副科長。
魏明他是廠長的妹夫,廠辦公室為了他,在財務科多設置了個副科長的職位。
李春嬌主管資金,財務科兩位出納,於家鳳和周迎春都由她負責。
魏明主管核算,兩名核算員和一位財務科文員,都在他手下做事。
薑菱就是核算員,財務科另一位核算員是個四十多歲快要退休的男人叫陸建國,禿頂大腹,他的工位在薑菱對麵。
薑菱對他的印象不太好,他衣袖上常年有著黑亮的油漬。
剛才椅子上坐下,陸建國就甩過來一遝子發票,“剛你沒來,這是采購科剛送來的發票,勞煩小薑把這些發票給登記了。”
財務科的八個人擠在一個大辦公室內,薑菱左側坐著兩位出納。
隻要不是廠裡發工資的時間,於家鳳和周迎春都挺閒的。
她倆跟副科長李春嬌學習,聽著收音機打毛衣。
收音機是魏明從家帶來的,他當初把收音機帶來時說,為豐富財務科的業餘時間。
其他人都挺喜歡沒工作的時候聽一聽收音機,靠著這台收音機,讓空降進財務科當副科長的他一下子收獲了好人緣。
彆人尚且好命能夠邊聽收音機邊做自己的事情,薑菱就隻能苦哈哈的乾活。
原本應該放在魏明那裡的檔案櫃鑰匙,因為隻有薑菱用,便一直仍在她的抽屜裡。
唐科長不在,魏明替他去開了個會,這種事情時常發生,甚至有時候廠辦會主動叫魏明去開會。
魏明開會回來時,辦公室其他人已經收拾好桌麵,隻等中午下班就去食堂吃飯。
魏明打趣還在埋頭工作的薑菱,“薑菱還在理賬呢,真是上進的好同誌,咱們科裡的老同誌得跟年輕人學習啊,學習薑菱同誌的熱愛工作的勁頭。”
薑菱是財務科年紀最小的,也是進來最晚,資曆最淺的,若非如此也不會所有苦活累活都落在她的頭上。
這個時代大家都是非常有責任感,熱愛榮譽,魏明把薑菱單獨拉出來誇,其他人心裡很不舒服。
彆人也都是要麵子的,頓時所有人都不太高興。
看薑菱的目光裡充滿防備,仿佛她故意在領導麵前努力工作,隻為出儘風頭。
薑菱心裡煩得很,活兒沒少乾,結果還沒得了好。
至於說多表現,在領導麵前賣個好,將來升職加薪走上人生巔峰,薑菱想都不敢想。
廠裡講究論資排輩,講究領導家的親戚好升官。
乾得好不如生得好。
陸建軍笑了兩聲,“年輕人上進是好事,我這年紀大了,再過上兩年就退休了,將來科裡核算的重擔就要交到小薑肩頭,她多學一些知識,將來也能夠帶新人。”
薑菱坐在靠門的位置,進進出出的涼風吹進來,握著筆的手被凍得發紅,她時而哈氣搓手。
窗戶下有暖氣,唐科長和兩位副科的辦工作靠近窗戶邊,一來視野好,二來冬天有暖氣。
薑菱抬頭看了眼辦公室的掛鐘,也準備收拾去吃午飯。
魏明卻上前兩步,來到了她身邊,“我看看你做的賬。”
魏明伸出手,不偏不倚要落在她手背上,薑菱輕巧的撤回手躲了過去。
他以為隻是巧合,小姑娘很單純,想不到其他方麵。
魏明又伸出手,將要搭在薑菱的後背上。
薑菱在職場見慣形形色色之人,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她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臉上的笑容卻沒消失。
“您先看賬,我去接杯熱水喝。”
陸建軍交給她的單據,已經全部做完賬了,隻剩下找時間再核對一遍。
魏明看見她已經做完賬了,下意識認為光憑她做不到,一定是胡亂寫的。
“薑菱,這我得批評一下你,咱們做財務工作,最重要的是細致,不能瞎寫一起,將來若是廠裡查賬發現問題,那可就是大事,即便我哥是廠長,也幫不了你。”
魏明說的是大事,財務科其餘幾人目光齊齊看過來。
薑菱端著搪瓷缸,還沒走遠,就被他教育了一通。
她似笑非笑問道:“魏科長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魏明必然不能承認這一點,他在下屬麵前向來是個好相處的領導,且他是想讓薑菱感覺到對她的“偏愛”。
薑菱沒有按照他的想法發揮,這讓他有些苦惱。
正常情況下,他提出質疑,薑菱應該解釋自證,然後他再表示百分百的信任。
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再機靈的小姑娘也要唯命是從。
“怎麼會呢,我當然信任你的工作能力,當初招工的時候,你其實不太滿足咱們財務科的要求,你太年輕又太稚嫩,組織能希望招個體力好的小夥子,但是我覺得你這個小姑娘不錯,頂著巨大的壓力把你招了進來,如果不是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我又怎麼會把你招進財務科呢。”
魏明滿心等著薑菱的感恩戴德,卻看她皺皺鼻子說道,“廠領導歧視婦女,我要去婦聯告他們。魏科長勞煩你幫我作證,咱們一起去婦聯,您是個正直的好人,務必跟婦聯大姐實話實說,告訴他們是哪個領導歧視我們女同誌!”
魏明忍不住想要扶額,他怎麼都沒想到,他說了那麼多,薑菱從中得到的關鍵信息是廠領導歧視婦女。
歧視婦女的“廠領導”固然可惡,難道我英雄救美的壯舉不應該被你歌頌感動嗎?
魏明有點怕這姑娘了,從前沒發現,這丫頭虎了吧唧的。
他當然不能去婦聯告狀了,不願得罪廠領導隻是表象,主要原因是歧視婦女的廠領導是他杜撰出來的,經不起推敲與對峙。他本意隻是想獲得女下屬的崇敬。
不僅他不能去,還得攔住薑菱。
魏明笑著搖搖頭,一副縱容的表情,“彆怪領導們總說年輕人做事不靠譜,你這個小同誌也太愛上綱上線了,要是再往前數十年,那得是個到處搞串聯的紅小兵。”
薑菱臉上笑容不變,這人可真夠陰損,老百姓對紅小兵那是要敬而遠之的。
他把薑菱與紅小兵對比,會讓薑菱被同科室的乾事孤立,偏偏薑菱還不能直接指出問題。
說他罵自己,就是說那是貶義詞,這可是犯了政治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