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鋒利的觸感還抵在頸側。
每一次脈搏跳動都撞擊著死亡的尖鋒。
大霧四起。
程韶被劫持了。
她所乘坐的航班在降落時突然撞進鳥群,飛機的單側發動機損毀,起落架無法張開。
硬著陸後濃霧就湧入了機艙。
她順著機翼滑下地麵,還沒站直就被一雙從濃霧裡伸出的爪子扣住了喉嚨。
目之所及再無旁人,斜後方是斜著撞到地麵的機身,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
“你、你聽我說……”沒等程韶說話,那爪子尖就把她抓得更緊了。
那尖利的鋒部已經刺入了她的血肉,她趕緊後仰,閉上了嘴。
她不太清楚身後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隻知道抵在自己喉間的那個東西非常尖利。
像是指甲,從手指尖長出,呈現一個彎曲的弧度,像一把小巧的彎刀。
有幾片黑色的羽毛落在她的腳邊,她聞到一股潮濕的鳥味。
——小時候她跟姐姐養過一隻玄鳳,那隻小鳥跳進水盆裡把自己打濕洗澡的時候,身上就有這樣一股鳥味。
濃霧裡看到的那隻爪子,看起來也像是鳥爪。
她是被鳥劫持了。
程韶抬頭看著在路燈下流動的濃霧,眼前就回放起了走馬燈。
她不過是個十七歲的未成年人,從十二歲就被父母送到英國去讀書,十五歲家裡公司破產。
她自己一個人在異國離譜的物價下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今年暑假好不容易搶到了廉航機票回家,在首都排了兩個小時隊入關,眼看著最後一趟轉機了,卻被一隻鳥劫持在了離家不過一班公交車距離的小機場上。
她抬著脖子閉上眼睛,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離奇的事。
難不成是有人在惡作劇,否則窮儘她十來年知識儲備,她也想象不出有什麼鳥能在機場上劫持人類。
也許,她隻是又做了奇怪的夢,等夢醒過來,她還睡在英國小公寓裡那張因為常年陰雨而潮濕寒冷的單人床上。
“滴——”潮濕的霧氣裡傳來一聲突兀的響聲。
尖利的疼痛從頸側的皮膚傳來,握住自己脖子的那隻爪子像是受到什麼刺激一般緊了緊。
她脖頸的皮膚被紮破了,一股暖流順著脈搏往下流淌,把單薄的T恤領子粘稠地粘在了鎖骨上。
程韶覺得自己指定是要無了。
就在程韶已經準備好慷慨赴死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偷渡異種24-326號,鴿子,鴿形目鳩鴿科,黑色,英籍華裔,已在江渝市鳴山機場造成11傷0亡。”
那聲音很低沉,但音色聽得出來是個年輕男人,言語間帶著慵懶和明顯的不悅。
不像是脾氣好的樣子,卻像是突然出現在深海裡一隻手,一把托住了程韶因絕望而不斷下沉的心。
程韶小幅度地呼吸了一口空氣,將腦袋擺正了一些,睜開一隻眼睛來看到底是何方神聖出現在了這個詭異恐怖的空間裡。
候機大廳的燈終於亮了,那座從她下飛機起就一直暗著隱沒在濃霧裡的建築裡終於亮起了燈。
仿佛是海上的燈塔。
向她走來的那個男人逆著光,從霧氣中像是救世主一般出現。他的手上懸浮著一張卷邊的牛皮紙,一邊朝著這邊走來,一邊漫不經心地念著那張紙上的文字。
聲音如同玉石相擊般清澈華貴,像是行刑前的宣判一般,不急不緩地念完了身後劫持自己的那名異種的條條罪狀。
走到程韶麵前時,他正好也念完了,幽藍色的火苗將那張紙燒去,在燈光下看向她以及她身後的劫持者。
程韶這才看清楚他。
那是一名成年男性,身形高大,黑色製服,製服上胸前的徽章反射出金屬光澤。
或許是路燈的關係,他看起來膚色蒼白,黑色的頭發有點長,微卷的發絲垂下來遮住半邊眼睛。他眼睛的形狀很像少女漫裡男主的眼型,狹長而淩厲,眼窩深,鼻梁又挺拔,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情緒。臉型瘦長,氣質陰鬱,不太和善。
一副沒有睡醒,但是最好不要把他惹醒的樣子。
她其實很害怕,她從飛機顛簸開始就一直怕得要死。
她一邊壯著膽子看,一邊想如果這次她能活著出去,下次再有單主跟她約稿,她一定照著他畫,指定能賣個好價。
男人一直向她走過來,劫持著程韶的那隻異種像是害怕,也微微後退了一步。
但是那異種或許是才反應過來自己爪下還有籌碼,於是捏著程韶脖子的那隻爪子握得更緊了些,威脅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掐斷她的脖子。”
男人不再上前,臉色陰沉地停下了腳步,在照明燈錐形的光亮範圍內跟劫持者對峙:
“我是Z國1145號注冊監管者,殷潼,如果你現在願意放棄劫持,江渝市十局將不會追究你的任何刑事責任。”
“你看我信你嗎?”程韶身後那隻異種聲音沙啞,呼吸間不時帶出‘咕咕’的呼吸音。
“我要見葉嘉琳,你叫她來見我,我不要跟你這種冷血動物說話。”
“葉局隻會見足夠聽話的妖靈。”殷潼手裡玩著兩顆石子,石子摩擦的聲音在空氣裡仿佛是猛獸在磨著牙齒,他將目光垂下,落在那兩枚石子上,依舊是懶洋洋的樣子,“你覺得你現在足夠聽話嗎?”
“哈,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人質死了,我看你怎麼回去跟葉嘉琳那隻母老虎交差!”
頸間的爪子驟然鎖緊,程韶已經開始想象自己的咽喉被鳥類尖銳的爪子挑開,血液隨著脈搏心跳噴濺的樣子了。
但是她的脖頸忽然被貼上了一塊涼冰,將她的皮膚跟爪子隔開。
那塊霧氣凝成的冰擋住了攻擊。
程韶劫後餘生般呼吸著珍貴的空氣,但是下一刻,‘哢’——她聽到脖子上凝結的那塊冰碎裂的聲音。
救命——
她大張的嘴被灌入風,因為有一隻冰涼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前方帶去。
一塊小石子飛過,不知道打中了何處,但是同一時間一直控製住她的那兩隻爪子鬆開了。
身體不可控地往前倒,眼看就要跌倒,抓她手腕的那隻手鬆開,轉而在她腰間輕輕一扶。
那一扶讓她找到了平衡點,在忙亂中抓住眼前的衣料。
等站穩,她才發現,她已經站在了那個男人的身後。
殷潼,他叫殷潼。
程韶的手將眼前人的衣袖抓出褶來,一時間忘了鬆開,僅剩的一點清明意識,她用來重複了兩遍他的名字。
他是瘦長挺拔的身形,但是肩很寬,肩膀上印著某個未知部門徽章的金屬的袖章垂下。
躲在那個男人的身後,程韶看到了今晚劫持她的那個異種。
那是一隻看起來有些許怪異的鴿子,上半身仍舊是鴿子的模樣,側過的腦袋上長著紅色肉瘤的眼圈瞪視,靈活的脖頸和胸以下是人的身體,胸口肋骨隆起,像極了患上雞胸症的人。
它大部分地方都覆蓋著灰色的羽毛,兩隻手是兩隻鳥爪,而兩條腿是反著的人腿。仿佛是哪個粗製濫造的裁縫把半個人和半隻鳥硬生生縫合在了一起。
“咕咕……”那鴿子往前走了一步,換了另一邊的眼睛來看她。
脖子上的羽毛蓬起,就像是她以前經常在廣場上看到的會追著母鴿子跑的公鴿子一樣。
程韶又往殷潼身後躲了躲,隻敢探出一點點腦袋來看,袖子上的金屬裝飾冰涼。
“咕咕……”那脖子又膨大了一圈,仿佛脖子裡被塞進了一個氣球,而且有人在不斷往裡吹氣一樣。
“跑。”擋在她麵前的男人手將她輕輕一推。
程韶沒有多想就轉身往亮著燈的候機大廳跑去。
“咕咕……”空氣裡彌漫著詭異的呼吸音,“咕咕……”
但是跑著跑著,程韶感覺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滑膩而厚重。
她刹住腳步往下一看,是肚子被踩成一灘血泥的鴿子。
那隻鴿子頸部的羽毛在灰藍色之外還呈現出微微的紫紅色,嗉囊部位也在不斷膨大。
她……是踩死了一隻鴿子嗎?
下一隻鴿子從空中落下,血肉模糊地掉在她麵前,然後又一隻,然後三四隻,死掉的血肉模糊地鴿子跟下餃子一樣從天空中落下來。
她想起來這次飛機故障是因為撞進了鳥群裡,飛機的發動機一定跟絞肉機一樣絞死了不少鴿子。
她捂著嘴不敢出聲,生怕自己的膽怯給這裡的另一個人帶去負擔。她捂著嘴,腿有點軟,但繼續向候機大廳挪。
一聲巨響,她剛剛踩到的那隻鴿子爆炸了,在脖子和胸口膨脹到幾乎透明的時候突然炸開,小小的頭和身體都變成碎末被炸到空中。
她不知道往哪裡躲,隻知道蹲下抱著自己的腦袋,好像這樣學鴕鳥就能夠逃過一劫。
巨大的爆炸聲,巨響連綿不絕環繞著她,仿佛是埋在山體裡的好幾噸TNT在炸山。
程韶埋著腦袋想,自己八成是活不過今晚了,可憐她才十七歲,還沒去過想去的地方,還沒談過一場酣暢淋漓的戀愛,還沒等到媽媽醒過來。
家裡現在都是姐姐一個人在強撐。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她不能幫姐姐分擔就算了,如果她死在這裡,以後留下姐姐一個人,姐姐該有多孤單啊。
但是聲響結束時,程韶發現自己居然還活著。
她不僅活著,她的手還在,腳還在,腦袋也還在。爆炸的傷害沒有落在她身上。
程韶抱著頭蹲了好一會兒,聲音停下了很久才愣愣地站起身來,發現自己在一圈白色的霧氣裡,背對著她站著的,是那個身穿黑色製服的男人。
他好像能操縱這些霧氣凝成實體,霧氣翻湧,不斷地將沾染了血變成猩紅顯露出人臉或是鳥喙模樣的部分替換出去,所以她隻看到了粉色或者純白的霧氣。
那些霧氣築成了一道牆,將那些血肉汙穢阻隔在外。
像是感覺到她終於起身了,男人轉回身來。
他的瞳仁是金色的,中間豎立著一條窄窄的瞳孔,豎瞳周圍一絲絲流動的金色虹膜,像蛇或者是蜥蜴之類的冷血動物,又像是陽光照射著最貴的寶石,通透靈動。
但隻一瞬間,男人垂下眼簾,再抬眼時,那金色就隱去了。
他又變回了那個看起來陰鬱又困倦的男人。
“躲到建築裡麵去。”男人說道,“不要回頭看。”
霧氣掃開了她前麵的障礙,像摩西分海一樣,分開了一條通往候機大廳的通道
霧氣搭建的通道裡,水泥地麵是濕潤的,仿佛剛剛下過雨一般。
程韶聽話地點點頭,機械地往候機大廳走,但她的腳有點不聽話。
脖子上的傷口開始疼了,不知道是又在流血了還是血從來都沒有止住。
她用手抹了一下,滿手的血,她白色的短袖領口都染紅了半邊。
先去躲躲吧,建築物裡應該是安全的,程韶想著,見到姐姐和爸爸前先去機場的廁所把血跡洗掉,彆讓他們擔心。
但是還沒走出多遠,一隻手就搭在了肩頭,她戰戰兢兢地轉回頭來,就感覺兩根冰涼的手指將她捂著傷口的手擋開了。
她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麼,隻是呆呆地盯著他的臉。他看起來好冷漠啊,好像沒有喜怒哀樂,是跟他的手一樣冷冷的冰塊。
頸部的皮膚涼涼的,有霧氣不斷凝結在她的皮膚上,涼意帶走了溫度和痛感。
“除了脖子之外,還有哪裡疼?”男人垂眸看她。
程韶這才回過神來,她用手摸了摸脖頸,剛才那種滑膩溫熱的感覺消失了。
再低頭看衣服領口,血跡也沒有了。
她摸索著用手指按了按傷口的位置,什麼都沒有,仿佛她剛才受的傷隻是一場夢。
程韶搖了搖頭。
“有沒有被嚇到?”男人又問她。
她當然快被嚇死了,但那是剛才,剛才她被劫持的時候她害怕得都要哭了。
現在,她好像不那麼害怕了。
“去躲起來吧。”
她一定是在做夢,要不然她怎麼會從那不悅又冷漠的聲線裡,聽出來了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