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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汝真長得可不是一般的好看。
尋常漂亮的人,無論性彆,看得時候再怎麼驚豔,仔細看也都能尋摸出大大小小的一些瑕疵來,盛汝真卻不同。
再挑剔再刻薄的人見了她,恐怕也難找出一點不完美。
此時此刻,這個完美的人卻做出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著穿衣鏡裡倒映出的人影,她瞪大眼睛,鏡子裡的人便跟著瞪大眼睛,她伸出兩手扶住太陽穴,鏡子裡的人也跟著做出相同的動作。
盛汝真盯著眼前這個老式木質大衣櫃,久久不能回神。
像這種雙開中間一麵穿衣鏡的老式衣櫃,盛汝真以前在劇組看到過,八|九十年代很多人家裡都用這種,但盛汝真很確信,這絕對不是她家裡的。
她在這個房間已經醒來有半個多鐘頭,足夠她從一眾紛亂的情緒中冷靜下來。
一開始盛汝真以為自己是被綁架了,但周圍既沒有綁匪,她也沒有受困,她所在的這個房間還是個布置很溫馨的臥室。雖然水泥地麵因年代久遠有些斑駁不平,牆皮即便糊著報紙也看得出有不少脫落和破損,以及出現了幾道蛛網狀裂紋的藍色玻璃窗……但這個屋確實是有在精心打理的。
床品整潔乾淨,散發著曬過陽光後的味道,床邊的小書桌鋪著一張藍白格子的桌布,桌上還擺了一個大肚花瓶,插在裡頭的花雖是假的,卻一點灰塵都沒有,可見有人經常仔細擦拭。
至於穿在盛汝真腳上的這雙水藍色帶蝴蝶水晶涼鞋,說實話這種鞋她也隻在道具間看過,據說幾十年前很流行,誰要是有這麼一雙閃閃發亮的時髦涼鞋,走路都帶風。
不管是房間擺設還是窗外景象,都充滿複古感,讓盛汝真有種置身於老電影的感覺,但古怪的環境和她這張臉比起來,隻能算小巫見大巫。
前不久盛汝真剛過二十四歲生日,可穿衣鏡裡倒映出的卻是她十五六歲時的模樣,人總不能睡上一覺就直接返老還童,這也是盛汝真排除綁架可能的主要原因。
至此,盛汝真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牆上掛著的日曆。
1985年7月15。
她記得很清楚,2024年的7月15,她終於結束了與那對夫妻長達六年的官司,徹底恢複了自由身,所以約了朋友想要好好慶祝一下。
可剛出法院沒多遠,她生物學上的父親就追上來對她破口大罵,言辭激烈還動手推搡她,她腳下沒能站穩,摔倒時後腦勺不知撞到了什麼東西,隨即不省人事,睜開眼後便發現自己在這個房間中。
盛汝真緩了好一會,下床腳沾地時還是眼前一黑,後腦勺疼得跟像有人在背後剛給了她一悶棍,小心地伸手去摸,結果摸到一個還沒完全消下去的鼓包,同時因為剛才的起身,還有點想吐。
之後她就不怎麼敢大幅度移動了,盯著穿衣鏡發呆。
明明是她十五歲時的臉,卻比她記憶中圓潤得多,臉蛋滿滿的膠原蛋白,手一捏儘是嬰兒肥,一看就知道平時被養得很好。
可盛汝真十五歲的時候瘦得跟麻杆一樣,正值發育期的身體每個深夜都餓得火燒火燎,有一回她偷偷藏了朋友給的一塊巧克力,被家裡發現後還被關了禁閉。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了說話聲,筒子樓的隔音效果並不好,誰家有點啥動靜全聽得一清二楚。
一個語氣爽利的女人說:“秀媛,回了啊,我爐上熬著骨頭湯呢,一會你拿個碗來給小鹿盛點去喝。”
回應她的女人聲音要低一些:“行,我買了兩條魚,燒好分你家一條。”
不等盛汝真考慮自己是不是要找個地方躲,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聽著來人像是先拐去了其它地方,之後腳步又逐漸靠近,盛汝真所在房間的門就這麼被推開——
“媽媽回來了,小鹿自己在家有沒有乖呀?”
最先映入盛汝真眼簾的是個身材高挑模樣出眾的女人,看著約莫三十來歲,穿著米色襯衫跟黑色長褲,頭發剪短到而後,整體颯爽又利落。
就是這說話的語氣……
她又不是兩三歲生活不能自理的幼兒。
“怎麼了,又不認得媽媽了?”
盛秀媛十數年如一日的走到女兒身前,把手裡的水盆放下,裡頭的毛巾已被溫水浸濕,撈起來擰乾後,她開始細細地給女兒擦臉擦手,把女兒當作小寶寶一樣照顧。
盛汝真不習慣與陌生人親近,條件反射地將手抽回,就這麼一個小動作,卻看愣了盛秀媛。
“小鹿?”
盛汝真不清楚這是情況,她好像回到了十五歲又好像沒有,至少眼前這人絕對不是她媽,雖然她們長得確實有幾分相似,反倒是盛汝真親媽跟她沒一點像。
盛汝真:“你是誰?”
她的態度並不乖巧,甚至有幾分戒備,盛秀媛卻絲毫沒察覺到,手裡的毛巾啪嗒一聲跌回水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盛汝真的臉。
這是什麼反應?
盛秀媛足足愣了有七八秒,才呆呆地問:“小鹿,小鹿你說話了?!”
盛汝真不懂,她會說話很奇怪嗎?
盛秀媛忍著激動的心,連連道:“小鹿,你再說句話,隨便說點啥!”
盛汝真沉默了幾秒:“……說什麼?”
盛秀媛這下是真的徹底興奮起來,她噌一下站起來,隨後快步跑到窗邊將玻璃窗一推:“桂菊!桂菊你快來!”
沒多久,一個中等個頭的短發女人就來了,她長了一副精明能乾的模樣,眼睛細而長,臉頰瘦削,嘴唇很薄,嗓門很大:“啥事?我那湯剛煮好,正要叫你哩。”
隨後她和盛汝真四目相對。
吳桂菊一驚,隻覺這孩子看著跟以前不一樣了,眼裡不再霧蒙蒙的,像是“有魂兒”了。
她一拍大腿:“那還愣著乾啥,趕緊給孩子送醫院去看看啊!”
盛秀媛也是高興壞了,她連連點頭:“是。是得去醫院。我,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吳桂菊人已經往門外走了:“我去推車!”
全程盛汝真一點發言權都沒有,她倆風風火火地將一切安排妥當,盛汝真連手都不用伸,被扣上了外套跟帽子,坐上了吳桂菊家的三輪車。
盛汝真坐在鋪了墊子的三輪車後座,被盛秀媛緊緊摟在懷裡,目光在兩邊倒退的街道上流連。
極具年代感的房屋、店鋪招牌,散發熱意的柏油路,自行車後座綁著泡沫箱沿街賣冰棍的人……這些隻有在老照片上才看得到的場景,如今真真切切出現在她麵前。
再是不願意相信,盛汝真也必須承認,自己真的迎來了“新生”,雖然這新生跟她原本預想中的並不一樣。
她試著想要掙脫盛秀媛的懷抱,卻被對方以為是她在害怕,於是愈發抱緊,七月中旬的天氣在盛汝真記憶中已經很熱了,但這個年代溫度卻還適宜。
這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連名字也完全一致的“盛汝真”,似乎生來智力便有缺陷,盛汝真沒有得到任何記憶,無論怎麼回想,都隻有一片迷蒙的空白,這就難怪盛秀媛會如此激動——如果她們真的是親生母女的話。
盛秀媛已經不是第一次帶女兒看醫生了,事實上為了治女兒的病,她這些年的積蓄幾乎都花在這上頭。
省人民二院的醫生前幾天剛給盛汝真看過,還記得她,聽說她會開口說話了也很驚訝,立刻安排做了檢查,檢查結果出來後一切正常,除了後腦勺的腫塊需要時間逐漸消除外,她的各項檢查已經十分健康了。
盛秀媛激動地握不住手裡厚厚的一遝病曆,天知道這些年為了給女兒治病,她帶著她跑遍了多少大大小小的醫院,有時誰說鄉下有什麼大夫會治,她也要跟廠裡請假特意跑一趟。
女兒汝真出生沒多久,她就發現了她的異常。
她總是不停地哭,嬰兒時沒人覺得奇怪,可隨著年齡增長,怎麼教她說話都不會,也不會走路,誰跟她說話她都不理,就跟沒有魂一樣。
那時很多人都說她生了個傻孩子,到醫院檢查也說盛汝真發育遲緩,智力上有所缺陷。
不知多少人勸盛秀媛彆再給她治了,趕緊跟丈夫再生一個,可盛秀媛舍不得啊!
她真的太愛這個孩子了,尤其那雙小鹿一樣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她時,哪怕這雙眼睛裡沒有一丁點情感,哪怕盛汝真永遠不會回應她,盛秀媛也舍不得。
因為女兒的病,她離了婚,這麼多年都咬牙堅持,一邊上班一邊當裁縫,攢下來的錢沒一毛花在自己身上。她知道有很多人說她傻,說她養這麼個孩子沒有用,說她為了個智力有問題的女孩離婚蠢,老了肯定後悔,可盛秀媛又不是為了養老才愛盛汝真的,怎麼會後悔?
現如今女兒真的好了,最先湧上心頭的除了狂喜外,還有背負多年驟然消散的精神壓力,多種情緒聚集在一起,盛秀媛不堪負荷,當場腿一軟,身上沒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