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痛殘留在四肢和頸部,肉被一瞬生生撐開的聲音尤然在耳邊回響,各種消極的情緒像墨黑幽深的海漫上。
沈眷閉著眼睛,汗水順著耳鬢不斷滑落。
瞬間的眩暈,再睜眼,看見了熟悉的後廚。
出了福地,負麵情緒還在,景物卻似乎沒有變得扭曲。扯起身,她一步步挪出廚房,鑽進對麵自己就寢的小屋。
麵朝床,沈眷倒下後再沒動彈。
“第一次探索結束。已通關福地:0。當前狀態:體質:F,精神力:E-,精神汙染值:48,生命值:40,技能……數據已保存。”
“請宿主儘快開始下一次探索,早日通關平安客棧!”
……
叩!叩!叩!
“掌櫃的,掌櫃的,掌櫃你起了嗎?”小孟將輕敲轉為拍,“啪啪!”
“掌櫃的醒醒啊!青鱗衛來了仨!都在大堂等你呢!”
門打開,沈眷還沒說話,小孟嗖地後撤兩步,右腿一趔趄。
伸手拉了把小孟,頂著左支棱兩根、右支棱三根的頭發,沈眷抬手遮住日光:“怎麼了?這表情?”
“掌櫃的,您昨晚沒休息好?”
小孟略顯尷尬。
自己這年輕掌櫃雖麵孔標致,卻因膚色慘白而稍嫌氣質森寒。
不料,今更甚以往。
連雙唇上丁點紅潤也消失無蹤,更彆提眼下黛青,推門露麵一瞬真似白日撞鬼。
“我去給您泡壺茶?”
“越濃越好,謝謝。”
大堂。
“沒有味覺的好處,又添一條。”
一杯接一杯猛灌濃茶,沈眷耐心回答著兩人的問話。
另有一位腰間懸玉打扮卓然的坐在旁側,觀望不言。
煩躁、困倦、對騙子係統的埋怨,種種在正常狀態下能輕易壓製的負麵感覺此刻卻盈滿腦際、纏繞心頭。
沈眷不得不暗暗地苦中作樂,以平衡那些消極陰鬱的東西:
“還好這邊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沒變異,要茶葉上也長出人臉什麼的,真是連口茶都喝不下去……”
“沈掌櫃,你說沒在菜裡下毒,這點確跟我們查驗的結果一致,那四人血液、尿液、胃液都沒有任何毒物殘留;你說他們是酒醉昏頭,確實他們來報案時都滿口酒氣,這點連查驗都不必。可沈掌櫃,我唯有一事不明,”佩玉的青年開口,音聲溫文,與其端秀的眉眼頗襯,“可否為我解惑?”
“請說。”
“掌櫃既無愧於心,為何一副休息不足的樣子?”
青年的目光掃過茶壺、茶杯,最後落在沈眷眼底。
“沈掌櫃,其實我不是第一次見你了,卻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疲憊。昨日,當真沒有發生什麼特彆的事情?”
“閣下儀表堂堂,隻要見過必不至忘。閣下怕是,認錯人了?”
“隻是我單方麵見過沈掌櫃你。”
沈眷語氣不明地輕“啊”了一聲。
青年微笑:“我曾數次湊巧自千味館門口路過、又湊巧撞見掌櫃在大堂招待客人,粗粗一算,見過掌櫃,不下三回。”
“衛士大人跟千味館真緣分匪淺,何不下次湊、巧時,順帶進來坐坐?也嘗嘗沈某手藝。”
沈眷摸著茶杯光潤表麵,冷冷的感覺讓煩躁稍微緩解:
“客人越來越少,飯館眼看著要開不下去,發愁這事,昨天沒睡好。哪能有什麼特彆的?我一個小飯館的普通掌櫃,每天操心的都是雞毛蒜皮的東西,不比諸位忙於為民立命、除暴洗冤。”
“‘除暴洗冤’,掌櫃在拿話提醒我等了?不錯,我們確實不會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
青年起身。“今日打擾掌櫃做生意——”
“坊主!木坊主!”
一對身著綾羅的夫妻衝進飯館,氣喘籲籲。
“木坊主,今日怎地不在南十二坊,卻到這破破爛爛的小飯館裡?可叫我們夫妻好找!”
兩名青鱗衛上前攔截:
“又是你們?都跟你們說了,世上哪有鬼?隻有你們兩個成天疑神疑鬼,耽誤我們辦事。”
“我們夫妻正在跟木坊主說話,小差役插什麼嘴!”
“嘿,看你倆年紀不小又是受害者才讓著你們,彆太過啊!”
“二位,”那被稱“木坊主”的佩玉青年拱手,“若還是要求青鱗衛須隨身保護你們二位這事,不必開口——
殺害盧雄的凶手冷漳已死,冷漳並無親朋在世,我實在不明你們二位至今還在怕什麼?
再有,青鱗衛是為保護落月城全體百姓存在,非隻為你們二位服務。二位,請回。”
手肘撐在桌麵,沈眷揉著印堂穴的兩指已頓在原處數息。
“殺害盧雄”?
這個“盧雄”,不能是昨天晚上那個“盧雄”吧?
背後出了一層冷汗,混沌的腦子似乎都因為巨大的驚詫而變清醒。
沈眷抬眼打量那對穿著富貴身材也很富態的夫妻,竟當真在眉目間找到一點福地裡那個異化男人的影子!
“昨天夜裡,係統把我給送哪兒了??”
此刻再回憶起從盧雄身上搜出的紙錢、雙眼會流血淚的燕驚春、被係統用“它們”形容,能夠成為榨取目標的鶯兒……
仿若光劃過腦海,沈眷殘存的最後的疑霧儘散。
好個平安客棧!好個福地!好個係統!!
原本對那夫妻與“木坊主”間的糾葛毫不上心,此際明白盧雄正是昨天夜裡打過交道的那個盧雄,又聽到夫妻對盧雄的形容,沈眷當即勻出了注意在三人談話上。
根據那對夫妻的描述,能拚湊出一個愛妻如命、積善積德、卻善沒善報,慘遭發瘋的友人背叛虐待毆打後禁錮於鐵籠,終被活活餓死的無辜受害者形象。
真是跟沈眷記憶中那個暴戾的異化男人天差地彆。
若是夫妻兩人沒撒謊,要麼盧雄太會演戲連雙親都騙了過去;要麼福地裡存在某些神秘未知的力量,可能導致進入福地的神魂畸化。
“係統說精神汙染值超過80,神魂有概率受到不可逆損傷。會不會就是撞見了使精神汙染值劇增一瞬間就超過80的東西,盧雄才變那樣?”
“那東西彆是藏在平安客棧裡吧?平安客棧,一點也不平安!”
“看來,等盧雄醒來,得好好請教他一番了。”
“沈掌櫃,你對盧雄的案子好像很感興趣?”
收回望向那對夫妻背影的目光,沈眷看著問話的青年:
“抱歉,一時沒管住好奇不小心聽到幾句,我保證不泄漏、不議論、儘快忘掉。”
“沈掌櫃不必這般過分小心,其實我,”青年頓了頓,含笑一揖,“在下木綿存,南十二坊坊主。負責本城南十二區日常治安審斷刑獄。盧雄的案子其實已經結了,保密性沒有沈掌櫃想的那麼高。沈掌櫃要是有興趣大可直接問我,我倒有點想聽聽,沈掌櫃怎麼看這個案子的。”
木綿存?
這不是城主之子的名字?
“你?想聽、我、說?怎麼看盧雄的案子??”
認真地一點頭,木綿存收起笑:
“沒錯。”
“我覺得方才你不明白的地方正是我覺得可疑的地方,就是這對夫妻為什麼害怕?”
要換了一個正常的破落小飯館老板,還是個除了做菜之外其它一竅不通的小飯館老板,這會兒九成九要推說自己不懂不該吱聲,可沈眷不會。
木綿存敢問,還是正經地問了,沈眷就敢用同樣認真的態度回答他:
“他們兩個堅持說見到了鬼,說鬼一定會向他們報複,這種篤信和惶恐到了一種不正常的地步,可即便怕成這樣,來尋求保護,也不肯拿出他們見鬼的證據,連當時的情況都找推辭隱瞞,這是不對勁的地方之一。第二,剛才我聽到他們說,冷漳竟曾與盧雄的妻子有聯係?”
“是。‘盧雄之妻因與冷漳的私情被撞破,羞憤投水而死。’”木綿存蹙眉。
“案子是這麼結的。
可當時,見盧妻投水的隻有冷和盧家二老,再沒第四個人。
甚至,盧雄之妻至今都未被打撈,死不見屍!”
“如若是真,冷漳還能繼續被盧雄當朋友?兩人還保持一定的交往頻次?便是再寬容的人,再重視兄弟的人,也不應如此。盧雄偏如此行事,就當他是一個寬容到我們無法理解的濫好人——可他的愛妻之名是不是有問題?”
一個真敢問,一個真敢答,不同意義上都很勇的兩個人,就盧雄的案子粗談幾句。
得知了更多情節,沈眷從一開始隻因自身安危關注盧雄案,變成真有兩分注意這個案子本身。
那盧家本為赤貧,是盧雄娶了一個出身富貴的妻子,又在嶽父母和妻子陸續死亡之後,拿了妻子遺產,才變得能“積富積善”。
“有點意思了。這盧家二老,所懼怕的心中鬼魅,究竟是男鬼,還是女鬼?實未可知——”
打算順便把這個問題一起帶去問盧雄,沈眷看看漏刻。
城主府招聘廚子的初試快要開始了,沈眷打斷木綿存,說了自己要去應聘的事。
“這又是一樁巧合了,沈掌櫃。”木綿存笑著提起茶壺倒了杯茶,看也沒看喝下一大口——
“呃!”
俊秀五官擰成了一團,好半天,木綿存才緩過來:
“咳……沈掌櫃……咳咳……是我錯了……不該先前看你的神色,那般淡然……以為這茶,隻是看似濃到發苦而已……咳咳,真叫你見笑了……”
“擦擦吧。”
接過沈眷遞來的乾淨布巾,木綿存擦掉唇邊咳出的水漬。
木綿存白淨的俊臉微紅:
“我今日正巧要到城主府向母親稟報些情況。沈掌櫃,倘若你不介意,便坐我的馬車隨我同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