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五)(1 / 1)

他這話說得著實溫軟,秦韞隻覺其中蘊含著某些讓她十分舒適的東西。

她在心裡慢慢地揣摩,麵上隻乖巧地抱著狐狸,與夷歸告彆後慢慢地走入門裡。

夷歸目送兩個小家夥的身影離去,庭院裡夜涼如水,隻剩一層薄薄的月光,積在樹上、地上以及他伸出的手上。

酣睡正好的孩童被男人抱入懷中,察覺到顛簸後小臉忍不住一皺,最後在輕柔的安撫下舒展。

“哎,你是睡得香甜,倒累得旁人為你擔驚受怕了。”夷歸笑歎道。

嬰孩無知無覺,不為人世的愁苦所動,因天真而無邪,因無知而無憂。

隻是這份天真無憂總有儘頭,孩童長成大人,也不過就在那麼短短的一瞬之間,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她去慢慢琢磨。

夷歸推開房門,抱著酣睡的孩童,將她放進紮好的搖籃當中。

搖籃在空中輕蕩,夷歸的心也在輕輕地晃蕩。

許是人上了年紀之後,就容易為許多事情操心煩憂,夷歸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推著搖籃,目光悠遠,忽而念叨起了麵前這個嬰孩的以後。

一個凡人,最好還是跟凡人住在一起…………靈界不是適合他們的地方。

身為異類的感覺,向來不怎麼好。

夷歸輕輕地搖著搖籃,思緒不覺飄飛到遠方。他想起了這個孩子,連同秦韞身上的許多一點,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儘皆歸於笑歎。

注視著孩童恬靜安然的睡顏,夷歸倏爾化作幾縷輕煙,散開在風中。

“南灼府,是個四時有風的地方。那兒常年桃花盛開,精靈於此歡歌,流水光陰被它們歌儘,聽說每隔百年,府民們就會挑出一位得民眾認可的花主,前去聖桃之下,為南灼取來下一個百年的安寧。”不知名聲音的主人,含著醉人的笑意,對著對麵的紫衣女子如是說道。

紫衣女子表現得不甚在意。她抱著白狐,手心陷入皮毛,溫柔地來回撫摸,好似全副心神都投到懷裡的這團雪白當中。

“噯,你就一點兒都不在意嗎?我聽說,顧家的那位公子箏專門去了南灼,要為容仙醫淬出最美的一塊昆侖玉呢!”那人提高了一點聲音,瞅著對邊的祖宗當真是興致缺缺,不由輕聲歎息。

“好姑娘,你就真的一點兒也不動容嗎?昆侖玉這東西要怎麼取,沒人比你容聖醫要清楚吧?公子箏可是放話出來,要為你做一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玉箜篌,為此花費的昆侖玉,價值堪比半個南灼!在這之前,我還以為所謂的傾國佳人不過是古老的傳言呢。”

“……”

“喂?喂!容蘊,容蘊,你在聽我說話嗎?”

“喂喂,聽得見我的話嗎?”秦韞捂著頭,恍惚中聽見這樣的問詢。

她睜開眼,正對上夷歸那張俊美而清灑的麵容。他擔憂地望著她,好似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似的。

“啊?”秦韞短促又小聲道,“我是……怎麼了嗎?”

她的聲音磕磕絆絆。

夷歸撫摸著她的頭頂,發愁道:“也沒什麼,隻是,你做噩夢了,嚇得在發抖。”

話中描述的內容對秦韞而言實在是太過令人陌生,她努力回想之前的夢中所見,隻覺得光怪陸離、奇詭莫測。自己身處其中,好似經曆了許多,卻始終記不得自己到底經曆了些什麼。

秦韞捂住額頭,渾身顫抖。汗水從她的額頭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直至浸濕了她的衣衫。

九嶸在一旁急得來回徘徊,它按住被衾,在上頭畫著安神陣法,盼望著這能為秦韞緩解一些痛苦。

雖說狐狸才堪堪修煉回第一境,修為微不足道,可陣法一道並非全然倚仗修為的高低……縱然如此,它的努力對秦韞的情況不過是杯水車薪。

極致的痛苦令秦韞難以喘息,她難耐地抱緊頭部,五指陷入發絲裡頭,卻始終遏止不了那陣幾欲將她釘死在原地的疼痛。

如霜的月色中,秦韞低垂著頭部,明明汗濕重衫,卻感到一陣滲入骨子裡的寒冷。

夷歸在一旁為她壓製,遍尋無法之下隻得強行在神魂層次上為她消解疼痛,卻依舊是事倍功半,始終尋不到有效的方法。

這時,一陣微弱的光芒在他的眼角閃過,夷歸分神望去,隻見一朵皎潔的不可思在少女的腕上盛開。

難不成是這個原因?夷歸怔愣一瞬,轉而將靈力聚集在她的腕上。他駢指如刀,在空中飛速遊走,破空聲鏗鏘有力,如兵戈降臨。

封印陣法落入小姑娘的手腕上頭,接著花瓣漸次合攏,光明漸消,不一會兒,原本顫抖不已的小姑娘就此陷入了昏睡當中。

狐狸用尾巴托住她倒伏的身軀,將她妥帖地放好,又用清塵術將她一身的汙穢除去,做完這一切後方才止歇。

它轉過身來,對上夷歸若有所思的眼神,不由輕輕地“嗷”了一聲。

夷歸如夢初醒,對它安撫性地笑笑。見狐狸依舊靜靜地凝望著他,男人思索片刻,低聲道:“莫怕,莫怕,輪回神潭總不會讓它的主人陷入絕境。今晚這番,大抵還是因著她的體質。”

夷歸未曾故作神秘,“輪回與夢,總是有著脫不開的聯係。神潭即是輪回一道的至寶,難免會不斷地去嘗試喚醒主人的前生來世。小明珠沒有這兩樣東西,卻依然有夢供以輪回。夢中可有三千世界,照見無數未來,她可在其中觀測,見一見自己的另一些可能性。隻是如今她修為低微,無法完全控製至寶,反倒為其轄製,因而難免痛苦。”

九嶸將他的話一一記下,又聽他問道:“明白我同你交代這些的用意嗎?”

狐狸歪了歪頭,忽而在空中吐出一口緋紅色的輕煙。

煙氣繚繞,在空中幻化出兩個大字“修煉”。

夷歸的手浮在那兩個略顯陌生的字符之上,神情複雜地點頭歎道:“沒錯,便是修煉。”

他以近乎呢喃的語氣說道:“隻有她擁有了足夠的修為,才能夠完全掌控住與之契約的至寶,如此方能不為其所困擾。”

九嶸不清楚麵前的這個人類又在想些什麼,它遲疑地走上前去,蹭了蹭對方,權當安撫。不一會兒,它又輕輕地離開,伏在小姑娘的枕邊,在月光下睡去了。

夷歸啞然失語,凝滯原地良久。

最後,他拂滅燈光,化作輕煙,回房看顧那個最小的存在了。

夜裡的動亂並沒有影響次日的活動,麵對夷歸反複的確認,秦韞隻點點頭,以示自己並無大礙。

“那我們今天就去看看鎮上有什麼東西吧。”夷歸見她並無大礙,如釋重負,笑道。

他手裡抱著嬰孩,領著身後的小姑娘,狐狸則窩在小姑娘的脖頸上,一行人浩浩湯湯地往外走去。

萬春小鎮一如其名。凡界正值嚴冬,偏偏小鎮之外一路春光盎然。萬春爭豔,芬芳馥鬱,道不儘的風流無際。

初來乍到,秦韞本是滿心緊張,一抬頭望見這無邊春色,心神不免為之牽引,由此忘卻了所有。

她貪看春色,腳下步伐不免遲緩許多,夷歸察覺此處,不動聲色地放緩了步伐,又見懷中嬰孩眼巴巴地看著秦韞的所在,思索片刻,便笑著帶她靠近了一人一狐的所在。

這下子皆大歡喜。

直到午時,一行人方才進入了鎮子裡頭。

夷歸領著幾個小的往錢莊處走去。他身上沒有多少現錢,隻在離開幽冥入口時帶了幾塊寶石離去。幾日前添置家用,全仰賴當時那位幫忙的阿婆好心,不然夷歸既是鬨出了笑話,又沒落得什麼好處。

“你們在這兒等著叔叔出來,叔叔去換些錢財,之後再帶你們去布莊那些地方逛逛。”夷歸對自家的孩子很是信任,但是一想到秦韞這副對凡俗禮節不甚熟悉的模樣,又念及小孩子的心性還未定,便開始憂慮起來。

他雖是對著秦韞交代了這些,可目光卻緊緊地對著九嶸。雖說九嶸也不過是隻未成年的幼狐,可狐族天性敏慧,在心性上總是要更成熟一些。

兩個小家夥對著夷歸紛紛點頭,看起來乖巧無比。

夷歸看得十分欣慰,又不免擔憂地頻頻回頭。直到今天他才知曉,原來自己竟也會有這副模樣。

人世之變幻莫測,莫過於此。

小姑娘看著大人一步三回頭地往裡頭走去,不由遲疑地想到:裡頭是有什麼十分恐怖的東西嗎?不然叔叔為什麼好似十分抗拒似的。

四周人來人往,秦韞渾身不自在得很。她停下方才的思索,往僻靜處一躲,又忍不住探出頭來,瞧著街上這些新鮮事。目光所及,隻見人流如織,熙熙攘攘,好不熱鬨。

小姑娘穿著新織的衣裳,在樹蔭下縮成一道影子,渾身散發著不想要被打擾的氣息。

偏偏旁人就喜歡叨擾這樣的小姑娘。

秦韞隻覺頰邊一涼,滑膩的觸感占據了意識。

她來不及驚叫,便聽耳邊傳來一道嬌滴滴的聲音。

“嚶,你好呀!”那聲音嬌滴滴、怯生生,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秦韞聽著隻覺得對方的年紀應當不大,相應地也不顯得十分危險。

她評估著對方聲音裡並無惡意,便摟著狐狸,怯生生地回應了對方,“你,你好呀。”

小姑娘說起話來依舊是那樣磕磕絆絆的,冰冷觸感的主人聽了也不惱,隻覺得她同自己一般羞怯。

對方又道:“呀!你是在等你家大人嗎?啊啊,不,應該先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我叫雲寧。”

對方聽起來也是十分手忙腳亂,秦韞覺得古怪,不知曉對方到底有什麼目的。

名字在靈界也算得上是一個重要的存在,秦韞思忖一會,眼睛眨也不眨地回它:“我叫雲清,確實是在等我家大人,你呢?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小姑娘聽出聲音主人的無害,膽子也就大起來。她將聲音放得輕而軟,如同之前一般嬌怯惹人憐愛,最是容易讓人放下心中提防。

九嶸目光新奇地望著她,為這一刻略顯陌生的小夥伴感到興奮。不過它隻是安靜地待在她的懷裡,並不作聲。

秦韞察覺到它異常的安靜,還以為自己錯判了什麼,孰料低頭一望,卻看見對方興奮的眼神。她實在摸不著頭腦,知曉總會不是什麼壞事,便安下心來,又將心思放回了眼前。

對方得了她的回答,明顯高興了許多。

它回道:“我也在這裡等我家大人,她說一會兒就回來領我,我剛才瞧見你家大人了,就是那個抱孩子的黑衣大個頭。”

黑衣大個頭,秦韞將這幾個字同夷歸聯係在一起,遲疑地點了點頭。

這時,冰冷觸感的主人在秦韞的麵前現出了身形。

對方穿著綠羅裙,紮著雙丫髻,眉眼靈動嬌俏,氣質清新脫俗,像是誤入山中見到的精靈。

秦韞仔細地端詳她,末了低下頭,遲疑地想:所以她之前碰到的那冰涼涼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她來不及多想,隻見雲寧已歡喜地蹦上前來,半蹲下身子對她歡歡喜喜地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