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稚語天然質樸,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
存在了太久,夷歸對太多太多的事情感到麻木,已經很少有事情能讓他細細思考。
他難得沉默了一陣。
“……啊,你說的確實正確,叔叔,是叔叔說錯了。”夷歸總是會不合時宜地想起許多事情,情緒也不免為這些事情影響,變得善變起來。
秦韞被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弄得心中惴惴,明明之前,這個大鬼還表現得很有閒心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說道:“叔叔,知錯就改,善……大善。”
夷歸的心神被她的話語牽回,待得了悟她話中內容,不由失笑道:“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他本來想順口說一句你先生沒教過你麼,卻及時刹住了話頭。
有些明顯的事實,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平白讓人感到難堪,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夷歸自認不是君子,隻是一個普通人,但他懂得去將某些從小習得的美德貫徹踐行。
秦韞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氣,她已經有所察覺,麵前是個願意在弱小麵前守著某些規矩的體麵鬼。
那麼她和雪絨兒應當不必太過擔憂麵前這個大鬼會對她和它下手了。
會守著某些規矩的人,總是好應付一些。
秦韞懸著的心終於落地,小姑娘顫了顫眼睫,上頭掛著的淚珠又落了下來。
夷歸被她的眼淚一驚,後頭才安心地發現,麵前的小姑娘並沒有繼續哭泣的想法。
“娃啊,”夷歸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該讓孩子擦擦眼淚,不然可能會醃疼臉蛋,但他無法脫離白霧的困鎖,於是隻好袖手旁觀。
秦韞見他哀嚎,心中疑惑不已,但轉念一想,既然是鬼,那自然不能完全用人的常理來揣度。
那他到底會不會對她和雪絨兒出手呢?秦韞陷入了這樣的迷惑,弱小的存在沒有選擇的權力,她再次不安起來。
這時,臉上忽然傳來一陣溫熱,濕潤又毛茸茸的感覺異常清晰。
幼狐伸出長長的、潔白的尾巴,在給小姑娘擦臉頰。
秦韞:“……”
如果沒感覺錯的話,尾巴好像是濕的。
原來雪絨兒不僅能噴火,還能引水。
獲得了功德之力的九嶸積攢好幾分力量,見小夥伴臉上臟兮兮的,還有血痕蜿蜒在那裡,生怕她之後傷勢加重沒法子痊愈,連忙擠出幾分靈力,給她治療治療。沒想到一抬頭,就看見小姑娘用著那雙明亮的眼睛,十分興奮地看著它。
九嶸……九嶸怪不好意思的。
換作旁人,它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可對方是明珠兒,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九嶸低下頭,延長到可以觸及洞頂的尾巴則還在繼續掃動。
夷歸不由沉默,總覺得自己坐在這裡,好似有些多餘。
他決定回歸剛才的話題,“倒不必太過擔憂,念往生經,對你身上的陽氣也沒有什麼損害。陽氣,其實隻是起到一個阻隔的作用。往生經是活人所創,隻得活人來用,其作用在陰氣濃重的幽冥之物身上,意味著活人會與陰氣親密接觸,若是身上陽氣不足,非但不能催動經文的力量,也會異化成怪物。”
“至於有沒有失,這個我倒是不清楚。”夷歸十分誠懇地告訴她。
秦韞仔細地聽著,點了點頭,又問他:“叔叔剛才說命不久矣的人才能進來這兒,又說陽氣重的人才能念往生經,我……”
說到這裡,秦韞忽然明悟。
她低頭看著懷裡正在梳理毛發的狐狸,忽然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它。
“你看,在這件事情上,你已經成為了例外,或許可以期許著再成為另一件事情中的例外。”夷歸這樣安慰道。
那實在太過虛無縹緲,無法令人信服,秦韞心想。
可此刻除了寄期望於所謂的例外,也沒有彆的出路。
“那麼我還能做些什麼嗎?”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夷歸心想,我也不知道。
“四處走一走吧,或許能找到什麼出路。”最終,夷歸隻能說出這樣的建議。
秦韞看著白霧,遺憾地發現自己還是不能看出什麼,躊躇片刻,她忽然放下狐狸,獨自一人走到了深潭之前。
正當她想要伸手觸碰白霧的時候,夷歸清朗的聲音忽然響起。
“娃娃,彆動。”
秦韞聽話地停止了動作。
九嶸就在這時奔跑了過來,它仰頭看著身旁的小姑娘,並沒有輕舉妄動。
很多人總是把彎腰下跪看得很重很重,可秦韞低頭下跪的次數實在太多,多到她隻能將這種行為看成一種派得上用場的手段。
她讓自己跪得儘量端正一些,本來張口欲言,這時卻看見身旁一團雪白的狐狸也像人一般跪在那裡,不由地一怔。
秦韞忽然感覺自己很不舒服。
但這點不舒服與現狀相比還是顯得太輕,於是她當即斂容正色,跪著磕了幾個頭。
接著她仰起臉兒,對著白霧深處恭聲道:“還請大人指點一二,若是能成功出去,秦韞願意為您做到任何事情。”
九嶸也學著她的動作,在那裡嗷嗷叫喚起來。
窮途末路,無能為力,隻能乞求他人,夷歸再一次見到了這樣的場景。
他情緒複雜,忽然又躺了下去。
“彆求我,求我,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秦韞琢磨著這話,又看著這始終阻隔在中間的白霧,心頭不由浮現起一個猜想。
似乎,不好不壞,起碼她不用再擔憂,這位白霧後的鬼叔叔會突然出來,對她和雪絨兒下手了。
但秦韞無意讓對方知曉自己對此已經心知肚明,仍是問道:“大人,為……為什麼呢?”
大人,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要接受這黑暗的一切呢?為什麼?我們不是還有大人您嗎?
夷歸的心神有一陣恍惚,耳畔又回蕩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聲音。
這詭異的恍惚讓他心中一凜,夷歸回想起自己與這個小姑娘交談時屢次出現的莫名其妙的心軟,忽然冷下語氣,“沒有什麼為什麼,想要找路,就快些走,路不在這兒。”
小姑娘被他突如其來的冷漠驚得一顫,她靜下心來斟酌,最後與身旁的狐狸對視一眼,做下了決定。
“多謝大人相助……”
“快走!”
夷歸的語氣冷漠而厭煩,與之前判若兩鬼。
秦韞猛然睜大了眼睛,隻覺毛骨悚然,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如果再不離開這裡,會有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發生。
來不及多加思考,小姑娘隻來得及抱緊自己的小狐狸,飛快地向來時路跑去。
可為時已晚。
洞口不知何時淤積起墨色的水流,它們由外及內地合攏,轉睫間將路口封鎖。
那水流透明而柔軟,秦韞撞在上頭,身體為之束縛,掙紮不得。
一隻冰涼的手撫摸著她的脖頸,甜膩而嫵媚的女聲好似泛著香氣,糾纏在耳邊,繚繞不去。
“好姑娘,這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