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也沒興趣跟兩個小孩子繼續掰扯更多,他從水上坐了起來,目光幽幽地落到了白霧之外。
白霧充塞在洞穴之內,阻隔了雙方,但對他而言,這種天然屏障一點兒也阻攔不了視線。
玩笑歸玩笑,他打量起這兩個小家夥的目光可謂是審慎非常。
秦韞和九嶸被他打量得緊張起來,兩個小家夥縮成一團,看起來可憐得緊。
小姑娘緊張地用手指撫了撫狐狸的吻部,狐狸好似被癢到似的,即使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依然忍不住晃了晃腦袋。
見狐狸這般情狀,小姑娘也顧忌不了其它,連忙將它的頭部轉過來細細查看。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讓人不禁感慨兩個小家夥之間的深情厚誼。
“不用害怕,叔叔隻想問你們幾個問題,之後就放你們走。”鬼叔叔懶得琢磨這兩個小娃娃是什麼心思,做鬼做久了,也不耐煩那套繁文縟節,心裡想著什麼,就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聽見他的話,小姑娘的身軀忍不住僵硬了一下,又很快地舒展開來,垂下的眼睛裡滿是思索。
“外頭可又是荒年?當今又是什麼朝代?”半晌,鬼魂看著麵前瘦骨伶仃的孩子,神情莫測,幽幽問道。
秦韞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於是她很誠實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我不清楚。”
鬼叔叔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他暗道,自己久不見生人,如今竟也看走了眼。這孩子生得消瘦見骨,氣質孤僻野性,縱然裝得乖巧,可眼底卻滿是警惕與算計。
他見過許多這樣的目光,饑荒年頭與天地人鬼爭命的流民常常懷有這樣的眼神。
麵前的小姑娘竟不是如此麼?那看來,他得重新評估一下對方。
想到這裡,鬼叔叔……夷歸忽然止住思緒,如今這般,似乎也無意義了。
夷歸啞然失笑。
“罷了罷了……生人何必問鬼神,鬼神何須問蒼生。”
秦韞聽見了他的笑聲,有心去看,卻隻見到滿目朦朧的白霧。
四周光線昏沉,隻有微微的水聲在回蕩。小姑娘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抖著,她並不知曉麵前這個自稱為鬼的存在到底想要做些什麼,又有著什麼偉能。她所能做的,隻有以最謹慎的態度去對待對方。
剛才的那句話,到底有什麼用意呢?秦韞費勁地揣摩著,卻還是沒能懂得。
夷歸的感慨不過一瞬,他再次問秦韞,“那麼你和這隻小狐狸,是怎麼到這兒的?這兒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闖進來的地方。”
秦韞摸著狐狸,細聲細氣道:“我,我們走在雪上,摔了一跤,然後醒來就到了這裡。”
夷歸的重點實在奇怪,“哦?落雪了,瑞雪兆豐年,還算吉祥。不過,照你們的話來說,是莫名其妙地到了這裡,倒是奇怪。”
秦韞聽出了一些端倪,回想著他方才的話語,擔憂地問道:“您剛才說,這兒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闖進來的地方,那麼能進來這兒,代表了什麼嗎?”
夷歸對她的敏銳有些詫異,但想想又覺得合理,“你不是看到了嗎?這兒是鬼聚集的地方,陰氣濃重。活物想要進來這裡,自然是離死不遠。”
他倒沒什麼嚇唬人的心思,隻不過單憑話中內容,便已令人毛骨悚然。
秦韞和九嶸對視一眼,從彼此的溫度中汲取到力量,滿心的冷意才漸漸地消退。
“那麼,”秦韞擺出一副滿懷期待的神色,輕聲問他,“進來之後,就一定會死嗎?”
夷歸聲音幽幽:“自然……”
小姑娘和小狐狸睜大了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欺負小孩子實在不太道德,夷歸很快地補充了後半句話:“……自然是不一定的。”
這實在是一句沒用至極的廢話。
秦韞知道這個大人想要吊著她,不知是出於無聊的惡趣味,還是有什麼彆的欲求。
模棱兩可的話最是讓人厭煩,從前的夷歸最討厭的就是說這種話的人,隻是沒想到,現在的自己也成為了這種人。
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吧,他想。
夷歸看著眼巴巴地望著他的兩張小臉,終於決定好好做鬼。
“按理說,能穿透陽世與陰世的交界,從陽世來到幽冥,非陰世之物,非大能者,便是死氣濃重到無力回天的活人,瞧你們的樣子,應當是最後邊的那個。將死之物來到幽冥,自然活不了多久,就算有幸存活,也會因為受不了陰氣的侵蝕而變成活死之物。身體歸於幽冥之屬,魂魄卻沒有,變成非生非死的怪物。”
秦韞聽完,覷著他好說話,便問道:“變成怪物,會怎樣呢?”
夷歸被她問得一愣,變成怪物,本身不就應該很嚴重了嗎?
但他還是認真地順著她的話思考了一下,回答道:“變成怪物,脫離了原本的身份,再也沒有歸屬……這會非常地痛苦。”
秦韞心想,那倒也沒什麼。
畢竟她從來沒有自己的位置。
“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嗎?”
夷歸詫異地挑起眉頭,看著她說:“你的身體會像屍體一樣變得僵硬,生出屍斑這些東西來。你能使用幽冥的力量,對活人的血肉有異常的渴求,茹毛飲血,與自己的認知相悖。”
好像……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秦韞神色驚恐,身軀顫抖地看著夷歸,顫聲道:“那,那有什麼辦法可以讓自己不變成活死人嗎?”
狐狸配合地嗷嗷了幾聲。
夷歸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例外的存在。”
真的嗎?秦韞覺得他還有後話。
小姑娘低下頭,落下了幾顆淚珠,無聲地哭了起來。
夷歸見過太多人哭泣的模樣了,他本應無動於衷,可他實在是太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了,於是心腸不再冷硬得好似刀槍不入。
“彆哭了,娃娃,事已至此,不如接受吧。”夷歸試圖安慰一下對方,卻不想對方動作一頓,而後哭得更厲害了,甚至對方懷裡的狐狸也一齊哭了起來。
如何讓孩子停止哭泣,這真是一個亙古以來的難題,縱然厲害如夷歸,也難免為它所困擾。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姑娘哭了一陣又一陣,見她中間停下,他便想開口安慰,剛發出聲音,她就好似被刺激了一般,當即再次大哭起來。
這下他倒是相信對方不是荒民了,真正的荒民懂得節約力氣,不會將精力浪費在哭泣這種無用的行為上。
……所以麵前的娃娃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不哭。
夷歸又體會到了先前那種生死看淡的感覺。
等到對方終於哭到沒力氣了,夷歸終於能夠說出自己心裡的話。
“世間事也不是絕對的,例外也不是不可能的,之前我還沒見過能夠用往生經將那群小鬼送走的人呢。”夷歸飛速地說道。
小姑娘紅著眼睛看著白霧所在的方向,囁嚅道:“是嗎?”
夷歸拍了拍胸膛,大聲道:“當然,叔叔從不騙人。”
這真像是騙子會說的話,秦韞縮了縮腦袋,臟兮兮的臉兒蹭了蹭臟兮兮的狐狸,心裡嘀咕道。
“那叔叔,剛剛你說的往生經是怎麼回事?總不可能以前來到這兒的都是不能說話的人吧。”秦韞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談到這個話題,夷歸又開始直勾勾地盯著麵前的小姑娘,他聲音鄭重地說道:“你是天選之女,是最特彆的存在,世事都會為你破例。”
眼見著秦韞不吱聲,夷歸撓了撓頭,問她:“怎麼,你怎麼不信?”
秦韞隻覺得麵前的大人沒有一點兒值得信任的地方,“他們說,話本裡就是這樣寫的,而話本都是騙人的。”
“他們……他們是誰?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夷歸順口接了一兩句,“不隨便相信陌生人,挺好的,這樣你父母也能放心……”
說到這裡,夷歸止住話頭,他忽然想到,麵前這個孩子實在不像是有父母的模樣。
孤兒總有一種特彆的氣質,夷歸認得出來。
他打了個哈哈,把剛才的話給含糊過去。
“說正經的,從前也有一些倒黴蛋進來,他們倒也不是個個都是啞巴,等等……應該沒有啞巴,反正大多有手有嘴,能寫能說的,但是嘛,這往生經隻有活物念了才有效果。”
夷歸說起這話時神情晦澀,看著一個個希望出現,看著一個個希望滅絕,看著希望本身也陷入絕望,實在不是什麼想起來能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活物?之前進來的那些……不算是活物嗎?”秦韞實在疑惑。
“哎,我剛沒說完,”夷歸找補,“我說過,命不久矣、陰氣過重的家夥才能跨越陰陽兩世的界限進來這裡,這些家夥身上的陽氣稀薄到近乎沒有,念起往生經來自然也沒有用處。”
秦韞提出了合情合理的懷疑,“那,念往生經,對所謂的陽氣有什麼損害嗎?”
人類幼崽總會有許多許多莫名其妙的不解,夷歸也樂得跟她多說幾句話,“哦?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
小姑娘蹭了蹭懷裡的狐狸,慢吞吞地說,“我念了往生經,得到了功德,那肯定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夷歸來了興趣,“嗯?為什麼要這樣說,得到了東西,為什麼一定要同時失去了什麼東西?世上也不是沒有純粹的好事情,不是嗎?”
秦韞看出這人……這鬼的惡趣味,心中雖還是警惕,但也沒有之前那麼提心吊膽了。
她試探性地讓自己顯得僭越一些,“叔叔你把事情想得太好啦,如果有所謂的純粹的好事,那一定是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就像我現在這樣,如果叔叔你不說,我也不清楚自己有可能失去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