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一)(1 / 1)

人死後剩下的東西不過那麼一點兒,裝在玉瓶裡還多了點重量。

小姑娘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撒出來的骨灰裝進瓶子裡頭,但泥土與骨灰混合在一起,不能相互分離,於是她隻好含著眼淚,把骨灰連帶著塵土一齊往瓶子裡頭裝。

隻是世事荒謬,她的母親即將下葬,不久之後她也將迎來自己的死亡。

小狐狸靜靜地想著事情,忽然見眼前的小姑娘舉起了一顆尖尖的石頭,在它的麵前晃了幾下,吸引了它的注意。

“雪絨兒,你看,我找到啦。這塊石頭長得剛剛好,我一定能夠挖出一個大大的洞來。”小姑娘高興地說道。

小狐狸努力攢起力氣,“嗷嗷”叫了一聲,回應了她興奮的話語。

興奮完,秦韞握了一下安放在衣服裡頭的玉瓶,開始在一個周圍看起來特彆漂亮的角落挖起了土。

手指破皮滲血,顫抖到握不住手中的石頭,眼見著洞口已經成型,秦韞也不再心急。

她如釋重負,不顧形象地躺倒在了地上,臟兮兮的小臉轉向了狐狸所在的方向,笑盈盈地對它呼喚。

“雪絨兒,我挖出了這麼大……”小姑娘累得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這麼大的一個洞,是不是很厲害?”

九嶸掀起沉重的眼皮,看見小姑娘璀璨如明珠的微笑,點頭,繼續“嗷嗷”了幾聲。

於是一個絮絮叨叨到聲音嘶啞,一個努力攢起力氣,以免錯過回應任何一句話語,時間就在這連續不斷的一問一答之中流逝。

感到自己的手不再顫抖,秦韞終於停止了絮叨。

她坐起身來,解下了懸掛在自己身前的玉瓶,神情複雜地注視著上頭的紋路,最終還是沒能再打開來看上一眼。

明明那隻是無知無覺的死物。

秦韞把瓶子放入洞中,埋上泥土。

她沒有力氣和工具雕刻石碑,也找不到什麼可以寫字的東西。

更加讓人無言的是,母親沒有教過她該怎麼寫“雲雀”這兩個字,就連雲雀這個名字也是她不久前從文夫人的婢女口中得知的。

秦韞不知曉“雲雀”到底是哪個“雲雀”,但知曉母親給她取的名字裡頭到底是哪個“韞”。

母親死之前,在她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這個“韞”字,或許秦韞這一生都忘不了這一幕,也忘不了母親粗糙的指尖劃過掌心的感覺。

母親已經徹底埋下去了,秦韞呆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忽然,她將染血的雙手插入土中,以比剛才更為迅猛的速度挖開了泥土,然後把玉瓶給掏了出來。

手也臟汙,瓶也臟汙,她也臟汙。

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落在了秦韞捧著玉瓶的掌心,淚水化開塵土,卻讓瓶身顯得愈發臟汙。

秦韞最終還是沒能打開瓶子,再看一眼。

前功儘棄,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地把玉瓶放回了土中,看著混雜著血與淚的泥土將母親掩埋。

她跪在灰蒙的塵埃裡,跪在滿地的鮮血與淚水裡,跪在漫天神佛都瞧不見的地方,跪在母親的墳前,一下又一下地磕著頭。

九嶸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的身邊,靜靜地趴在她的身側。

秦韞抬起沾滿塵土與鮮血的額頭,將它抱起,忽然放聲大哭。

哭聲嘶啞,嘔啞嘲哳。

九嶸卻聽得心都碎了。

可狐狸隻能無力地待在她的懷裡,連給她抹乾眼淚都做不到。

世間大多生靈,命如螻蟻,卑微至此,無能至此,無奈至此。

秦韞嘶啞的哭聲漸漸止歇,她哭得眼睛發澀,額角抽痛,喉嚨失聲。

隻是悲傷仍未消止。

九嶸依偎在她的懷裡,感受到她熾熱的體溫,像是落日之時的餘熱。

周圍寂靜非常,再沒有東西發出聲響,連洞頂也沒有水珠落下,或許已隨著方才的哭聲流儘了。

一人一狐在依偎中靜靜睡去。

再醒來時,疼痛與困意仍舊包圍著她。

秦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用氣音問道:“雪絨兒,我們還沒有死嗎?”

懷裡的狐狸也迷迷糊糊地醒來,它疑惑地說道:“應該,還沒有。”

“死神是遲到了嗎?我好痛啊,等祂把我帶走,是不是就不會痛了?”即使喉嚨劇痛難忍,秦韞還是忍不住與它低低絮語。

九嶸耐心地解答著她天真的詢問,它在說真話和哄她高興之間,選擇了哄她高興,儘管還有一半的原因在於它並不知道死後變成鬼還能不能感受到疼痛的存在。

“不會痛,死了就不會痛了。”狐狸語氣肯定地嗷嗷道。

於是秦韞心滿意足。

一人一狐繼續說著話,搜腸刮肚,想要在生命的最後得到最後一點快樂。

從初次相遇的幼時,到彼此分離後的點點滴滴,以及重逢後彼此的內心活動……很多很多,隻要願意去想,就能找出很多很多可以和對方分享的事。

最後交談中止,不是因為已經無話可說,而是喉嚨乾渴到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秦韞並不打算渴死自己,那實在太過痛苦,即使她現在已經渾身是傷,尋不到一處好肉了。

她抱起狐狸,拖著一身疼痛,站起身往有路的地方走去。

滴——答——

滴答。

道路周圍的水汽愈發濃重,秦韞行走在濛濛的珠光與水霧之間,身上不由一陣一陣地發冷。

“雪絨兒,你在嗎?”她小小聲地問道。

九嶸就待在她的懷裡,不厭其煩地回道:“嗷嗷。”我在。

兩道稚嫩的聲音在洞穴四處回蕩。

秦韞仔細地瞧著腳下的路徑,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像之前那樣從不知名的地方滾得渾身是傷。

珠光和水霧相互交錯徘徊,小姑娘抱著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水源,在寒冷與潮濕中,漸漸的蜷縮起身子。

“啊嘁!”小姑娘冷得顫抖,不由將懷中的狐狸抱得更緊。

九嶸失了靈力,也還沒有修出點塵不染的靈體,身上的毛發被水霧浸染得濕漉漉的,實在難受得緊。

兩個可憐兮兮的小家夥慢吞吞地在洞穴裡挪動,沒有活人看到這淒慘的情景,而兩個小家夥自己對此也不甚在意。

安靜的洞穴中,隻有水聲和腳步聲在不息回蕩,更細微的呼吸聲則沒有被捕捉。

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忽然從脖頸處傳來,秦韞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害怕。她想要大聲叫喚,給自己壯一下膽子,但又怕驚擾了什麼。

於是她隻是小小聲地問九嶸:“雪絨兒,是有什麼東西在身邊嗎?我……我好冷啊。”

九嶸與身邊形狀各異的猙獰鬼臉麵麵相覷,臉不紅心不……心臟緩慢跳動,和小姑娘說道:“沒有,你會冷,是因為被水打濕了衣衫,會發冷是正常的。”

“你騙我。”

“……”

九嶸無奈地說道:“是有些奇怪的東西,但是你彆怕,你不怕的話它們就不能傷害你。”

秦韞沉思片刻,終於開口,聲音裡竟有些許興奮,“是鬼嗎?”

九嶸:“?”

“沒錯。”雖然心裡不解,但九嶸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秦韞於是表現得更興奮了,她的聲音大了起來,“它們長成什麼樣子?我們死後也會長成那樣嗎?”

九嶸看著麵前幾張堪憂的尊容,身為狐族的自尊心忽然冒了出來,它斬釘截鐵道:“不,不會的,明珠兒就算死了也會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秦韞聽得臉頰微紅,提高了一點聲音,“雪絨兒死了也會是最漂亮的小狐狸!”

咳咳,咳咳……說了太多話,秦韞的喉嚨並不是很舒服。

一旁垂涎三尺的孤魂野鬼們:“……”

它們看著麵前乾枯瘦弱的小姑娘還有皮毛臟汙的小狐狸,心中不由冒出了許多疑惑。

小東西們嘀嘀咕咕的,說什麼東西呢?

孤魂野鬼沒有太多思考的能力,本能地循著活物的氣息,擠擠挨挨地綴在身後。

兩個小家夥就這樣像雞媽媽帶小雞崽一樣,領著一群鬼魂,浩浩湯湯地往洞穴裡頭行進。

知道身邊有鬼魂陪伴,秦韞忽然沒有那麼害怕了。

鬼物與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彆。對秦韞而言,隻要不會傷害到她,那麼對方的存在便是消磨寂寞感的工具。

秦韞知道,人會因為孤獨而死去,所以要儘量不讓自己陷入寂寞當中。

與此同時,她的心中忽然浮現出許多疑惑。

“雪絨兒,為什麼它們不去輪回呢?死了之後,不是應該去投胎嗎?”

九嶸困倦地眯著眼睛,身上已經彌漫起淡淡死氣的它看著這群鬼魂,輕聲道:“因為它們生前有執念未消,又無旁者將它們安葬,也未曾經曆過超度,所以它們徘徊在身死之地,尋不到往生的入口。”

秦韞聽了,很傷心地問它:“那,雪絨兒有辦法送它們去投胎嗎?我聽她們說,人要多積陰德,來生才能過得更好。我想讓母親還有你我死後的生活能過得好一些。”

九嶸心說,也沒見說這些話的人積了多少德,乾的事情它都不好意思說,實在是可笑至極。

不過明珠兒想做,它當然要陪她。

於是狐狸乾乾地嗷嗷了幾聲,調動乾涸的神識,將往生咒的內容傳遞到了秦韞的腦海當中。

秦韞看了看腦海中的咒語,低下頭,臉紅著說:“雪絨兒,我,我不識得這些字。”

之前教匿形術時,九嶸直接在她的腦海中勾勒出了陣法的模樣,但是這回教授的往生經卻是完全由字符組成。對秦韞這個隻認得幾個字的小姑娘來說,還是有點超出能力範圍了。

九嶸心中的負罪感頓時變得濃重起來。

它連連賠罪道:“是我的錯,明珠兒,是我考慮不周,平白讓你傷心了。”

秦韞當然不肯讓它把責任往身上攬,但是既然不是她的錯,也不是雪絨兒的錯,那當然是旁人的錯。

她的心中當即浮現出一個人的存在。

“都是那個秦……秦,秦什麼的錯,都是他管生不管養,才讓我連書都讀不了。”

就像秦無疆沒有怎麼見過自己的第九個孩子一樣,九姑娘自己也對親爹不怎麼熟悉,連名字都不太清楚。畢竟她娘總是瘋瘋癲癲的,偶爾路過的仆婦們也不敢直呼主人家的姓名,她根本沒機會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

至於狐狸,它關心的是明珠兒,又不是明珠兒的父親,當然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到底是長了兩張嘴巴還是四條眉毛。

秦無疆在凡界為文夫人建造莊園,當然也不會特地聲張,免得被人拿捏把柄。

於是九嶸重複道:“沒錯,都是那個秦誰誰的錯。”

接著它溫溫柔柔地說道:“沒事,明珠兒,我教你念。”

於是秦韞歡歡喜喜地跟著它學了。

等到秦韞學了個七七八八,眼前終於出現了水源。

一汪顏色幽暗的深潭充塞了整個洞穴,濃重的白霧氤氳在水麵,粼粼的波光不時閃爍,像是什麼怪物隱藏在暗處,陰冷的眼神穿透水層、穿透白霧,窺視著外頭的活物。

秦韞肉體凡胎,瞧不出更多。九嶸卻是長於幻術一道的狐狸一族,自然看得到麵前如潮如海般充塞一室的鬼魂。

情況,實在不是很妙。

但如果它將情況告訴明珠兒,萬一小姑娘心裡生出害怕,那就更是不妙了。

想到方才明珠兒說過的超度,九嶸福至心靈,它忽然對秦韞說:“明珠兒,你剛剛不是說要超度身邊的鬼魂,好積些功德嗎?現在就念念往生咒吧。早些念完,早些安心,說不定我們能死得好受一些。”

白霧中的怪物:“……”

秦韞敏銳地察覺了些什麼,但是雪絨兒沒跟她直接說明,那就是不能直說的意思,沒有可以商討的餘地。

於是她乖乖地開始念經了。

小姑娘實在沒什麼力氣,抱著狐狸坐了下來。

剛開始念經的時候還不是很熟練,秦韞念得慢慢吞吞、斷斷續續,後來雖然熟練起來,念得流暢許多,但還是因為聲音嘶啞,聽起來就不是那麼美妙。

可不管美不美妙,動不動聽,到底還是起了作用。

往生咒寄托在聲音當中,借助空氣傳播,隱約有金色的咒文伴著聲音回蕩在鬼山鬼海之間。

麵目猙獰、神情呆滯的孤魂野鬼們聽到這稚氣未脫的往生經,身體漸漸由虛幻過渡到真實。金光自空中徐徐綻放,功德如水流般從天而降,徘徊在小姑娘和狐狸的身旁,而後四分之三落到了小姑娘的身上,餘下各八分之一鑽進了九嶸和白霧中的怪物體內。

短暫顯化的鬼魂們麵麵相覷,很快地恢複了生前的記憶,它們本將陷入狂亂,卻感受到一陣強大的壓製,不由偃旗息鼓,變得心如止水起來。

空中忽然泛起水波,描摹出若隱若現的大門輪廓。

一扇幽暗的大門自空中浮現,向外傳遞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吸引力。鬼魂們忽然再次變得呆滯起來,它們有序地排起隊伍,遊魚一般進入了門中。

秦韞看不到這些,但體內的疼痛明顯得到了消解,她還是能感應出來的。

她當即看向懷中的九嶸,感受到指尖觸及的呼吸愈發強勁,忽然流下眼淚,不由欣喜若狂。

秦韞想要說些什麼,但還是沒有說出口,而是選擇繼續念著口中的往生經,比之之前更為虔誠。

上天,如果你真的能聽見萬物心底的聲音,如果做好事真的會有功德,那麼請你把我身上的功德全部傳給雪絨兒。雪絨兒是隻好狐狸,具體好在哪裡,上天你一定看得到。我,秦韞,雪絨兒的好朋友明珠兒,希望它能夠活下來,做一隻快快樂樂的活狐狸。

上天……天道並沒有那麼人性化,也沒有空閒去傾聽每一個生靈心底的聲音,但秦韞超度的鬼魂實在太多,多到哪怕隻是八分之一的功德,都能讓九嶸受益匪淺。

小狐狸像是回到了母體當中,母親懷著它,用儘全力保護它,確保在自己受傷之前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到它。

難以言喻的安心與感動充塞在心腑之中,九嶸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流眼淚,它嗷嗷地叫了幾聲,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的傷勢已經完全愈合,興奮得快要蹦起來。

如果不是秦韞還在念經,九嶸就要舒展身軀,看看自己的爪子和尾巴,然後在地上打個滾兒,再好好地在水裡梳洗一番。

現在的它隻是乖乖地待在小姑娘的懷裡,開始和她一同念起經來。

小姑娘念得上氣不接下氣,小狐狸念得滿洞都是“嗷嗷”的聲音,白霧後邊的怪物被念得眼神放空,廢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忍住不去打斷這兩個小家夥的念經。

生平……死平……總之從沒受過像今天這麼大的委屈。

眼見著四周的鬼魂已經被超度得幾乎一乾二淨,白霧後的怪物終於用著生死看淡的語氣,半死不活地發出了聲音:“彆——念——了——鬼都要被你們念死了,而我,就是那隻倒黴鬼,懂?”

秦韞:“……”

九嶸:“……”

小姑娘收了聲音,和懷裡的狐狸麵麵相覷。

“可是不念的話,就沒有功德了。”秦韞看慣了臉色,自有一套分辨好賴的方法。她聽出暗中的這隻鬼似乎脾氣不錯,會容許她的一些小小冒犯。

“娃娃啊,這兒隻剩我一隻鬼了,彆念了,哎喲,你跟那小狐狸念的經是真的要鬼命,我再也不嘲笑那群憫生道的大和尚了。”鬼魂在水上躺屍,睜著眼睛,當真是死不瞑目。

意思就是說再念下去也沒有功德了。

秦韞很快地領會到了這一層意思,當即放棄了爭取。

無利不起早不是什麼美德,但是秦韞沒讀過什麼書,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道理。

絕處逢生的喜悅還未褪去,可此刻又一個需要自己慎重對待的存在近在眼前,秦韞攥緊拳頭,試圖讓疼痛來刺激自己。

對方看起來,似乎態度還算不錯。

秦韞用指尖剮蹭著掌心,咬著嘴唇,揣摩著自己現下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