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二)(1 / 1)

一個小小的腦袋從黑暗裡鑽了出來。

“撲通”一聲,小姑娘無力地軟倒在地上,她努力地支撐起身子,眼角餘光瞥視了一眼地上的果核,消瘦無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隱有灰敗之意浮現的絨尾垂落到她的身前,狐狸在她耳邊“嗷嗷”叫了兩聲。

秦韞被這叫聲驚動,以為夥伴發現了什麼異狀,伸手探了探,這才明白狐狸還在昏迷當中,方才隻是本能地在叫喚,不由地歎了口氣。

“雪絨兒,現在不能出聲。”小姑娘嗓音乾澀,語氣輕柔地哄道。

得了這聲回應,好一會兒,狐狸都沒有什麼動靜。

見它安靜下來,秦韞將目光轉移,落到彆處,觀察著四周的環境。

月光越來越黯淡,萬物即將沉入更深的黑暗,等到再晚一些,或許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想到這裡,小姑娘的心中不由多了些許焦急。

方才在暗中全神貫注地觀察了太久,小姑娘站起來時搖搖晃晃的,頭部還有些眩暈,但她沒有時間休息,必須趕在陣法變幻前離開這裡。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這樣寒風凜冽的夜晚走出屋子,做這種被發現就會萬劫不複的事情。

從有記憶以來,秦韞便同那個名叫母親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小姑娘沒讀過書,也沒學過什麼規矩,隻依稀曉得,自己與母親在這座大莊園裡頭是十分奇怪的存在。

她們既不是仆童仆婦那樣每天有事情要做的存在,也不是莊園中間那個大院子裡頭住的所謂貴人一樣的存在。

秦韞知道自己是人,是個小姑娘,但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把自己放到什麼位置。

位置,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如果她們是仆童仆婦那樣的存在,那麼她就應該每天去乾活,然後得到應得的食物和衣服。如果她們是所謂的貴人,那就會被人服侍,也不會時刻為了溫飽而發愁。

可秦韞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其它人也說不清楚她是什麼位置。食物和衣服有時候會放在門口,有時候需要自己去拿,去拿的時候,可能會被打,也有可能被人摸著頭,哄上一兩句。

以前的秦韞沒有名字,小小的九姑娘坐在院子門口,心想著既然彆人沒有安排,那麼就自己給自己安排一個位置。她決定加入仆婦們的行列,這樣就能過上摸得著規律的生活。

剛開始還好,九姑娘驗證了自己的猜想。加入了一個位置,就能得到意料之中的東西。她為此沾沾自喜,有了一種名叫安心的感覺。但是很快地,她忽然被拎回院子,關著不能出去,過了幾天,她悄悄地溜出門去,找到那個帶她的姐姐,但是那個姐姐卻怎麼也不肯帶她了,其它人也是一樣。

九姑娘茫然極了。

姐姐看著她,歎了口氣,走出門張望了幾眼,而後關上門對她低聲說了幾句話。

“九姑娘,你是主君的女兒,不應該做我們這些下人的事。”

九姑娘還是很茫然,她問:“那主君的女兒該做些什麼事呢?”

姐姐默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九姑娘最終還是沒有得到答案,但是她知道了主君這個和她有關係的存在,而這種關係,類似於母親和她的關係。

彼時的九姑娘看著自己瘋癲的母親,看著她把自己打得皮開肉綻,又忽然摟住自己顫抖不已,心中對那個名叫父親的存在生出了極為強烈的抵觸。

隨著九姑娘日漸長大,她對周圍的存在有了稍微深刻一些的認識,明白那個名叫父親的人掌握著讓所有人消失與否的權力,明白自己千萬不能惹怒大院子裡的那位貴人,不然就會被那個名叫父親的男人殺死。

她已明白,人的消失就是死。

可是在不久前,母親得罪了那個貴人,她也得罪了那個貴人,父親是絕對不會放過母親和自己的。

按照以往的經驗,父親明日便會來探望那個貴人。如果今晚逃不出去,自己就會像之前的很多人一樣,消失在莊園裡頭。

心神不定之際,秦韞情不自禁地撫了撫懷裡的玉瓶,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視覺以外的其它感官更為敏銳。脖頸上傳來的溫熱在寒夜裡是如此地明顯,令人心生留戀,連帶著四周的黑暗也不是那麼令人害怕了。

秦韞睜眼,摸了摸那條毛絨絨的狐尾,心中暗暗道,她一定會與雪絨兒一齊離開這裡。

遠處的腳步聲幾乎要聽不見了,秦韞潛伏在黑暗中,看著一高一矮的身影即將穿過回廊,悄然無聲地跟了上去。

他們在回廊拐角處停留了許久,踏著無序的腳步徘徊來去,倏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秦韞注視著這一切,從柱子後一步踏出,見四周沒有什麼特彆的動靜,這才安心地舒了口氣。

隱約的血腥味縈繞在鼻尖,提醒著秦韞,若有一步踏錯的後果是什麼。

稀疏的月光徘徊在廊角,照亮了眼前的事物。

秦韞小心翼翼地循著記憶中的路線,緩慢地踩著陣法的節點,每落一步,心下輕鬆之餘,又不免生出更多憂慮。

夜已深沉,重雲被風推拉著,漸漸地遮蔽了月娘的臉。

光線愈發稀疏,秦韞抬頭,匆匆地望了一眼,心中好似有一把火焰灼燒著,要將她的心血也一同燒儘。

再晚上一些,不僅陣法可能變幻,她也可能瞧不清了。

到那時,不用等那個男人回來,自己的這條命就已經沒了。

小姑娘急得想哭,她有些眼睛上的毛病,情緒一激動就會忍不住哭出來,但眼淚會蒙蔽視線,對此刻而言便是雪上加霜,她隻好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心中焦急,腳下卻不能亂了步伐。

秦韞小聲吸氣,她沒有修煉過,更沒有學過陣法,現在破陣的法子,都是她這幾年花了功夫,暗中觀察著那些仆童們,一點一點死記硬背下來的。

她今晚瞧著那兩個仆童走動的方位,知曉今日應當如何行走,可即使心中有了名目,但隻有一次機會,不成功就是等死,這樣大的壓力實在讓她心中難安。

小姑娘無意識地抓緊了狐狸的尾巴,狐狸吃痛,卻沒出聲,緊閉的雙瞳睜開一條細縫,暈乎乎地打量了一下現狀。

它雖不甚清醒,但勉強還能理解現狀。野獸狩獵時最忌分神,一分神,獵物就可能逃走了。一無所獲也就罷了,就怕把自己也給賠了出去。

狐狸沒有動作,任由小姑娘揪著自己的尾巴。

幸運的是,秦韞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鬆開了它。不幸的是,月光終於被黑暗吞噬,她再也瞧不清周圍的所有東西了。

秦韞的心冷了下來。

“雪絨兒,你還能放點火出來嗎?”小姑娘囁嚅著問它。

狐狸挪開腦袋,努力地想要吐出一點兒火來,可當時為了把秦韞母親的屍體火化帶走,它已經耗儘了最後一點兒力量,連人形也無法維持了。

狐狸維持著噴吐的動作,用力到幾乎要反胃。

秦韞伸手,將它的吻部合攏,小聲道:“雪絨兒,不用了,就,就這樣吧。”

她垂下頭,低落地說道:“是我的錯,明明知道要逃命,卻連火折子都沒帶上。”

狐狸蹭了蹭小姑娘的腦袋,想要開口安慰她,卻隻發出了“嗷嗷”的叫聲。

明珠兒,不是你的錯,沒有誰生來就要明白怎麼將逃命這事做到儘善儘美的。

那些人類實在過分,欺負一個小姑娘沒人照顧,把人家屋裡頭的東西,不管值錢的還是不值錢的都給搜刮了個乾淨,害得明珠兒今晚出逃,甚至隻能光著腳,除了它一隻狐狸,彆的什麼都沒得帶。

狐狸舔了舔她的臉兒,之後再次轉過頭去,嘔吐著嘔吐著,終於吐出了一顆瑩潤明亮的珠子來。

珠子懸浮在半空,輕輕地落到了小姑娘的掌心。

狐狸蹭了蹭她的臉,示意她用這個照明,之後又軟軟地垂下頭去。

秦韞怔愣地看著手中的寶珠,有心詢問,可火燒眉睫之際,事情還是延後再說要好。

她心裡頭隱約知曉,若是這顆珠子能隨便吐出,雪絨兒剛剛也不用那麼辛苦。

想必這珠子十分珍貴。

隻是如今再沒有彆的路給她選擇,再珍貴的東西也抵不過命。

秦韞托著珠子,把它懸在身前。

緋紅的光芒傾灑而下,照得角落裡一片亮堂。秦韞伴著光亮行走在陣法之間,察覺到隨著時間的推移,珠子散發出的光芒越來越黯淡。

她的心中愈發焦急。

狐狸眯著眼睛,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它實在虛弱,生怕睡著睡著便昏死過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今晚無論是生還是死,都有一個人陪它一起。

昏昏沉沉中,傳來小姑娘熟悉的聲音。

素來矜持的小姑娘聲音裡難掩興奮,“雪絨兒,你的珠子……我們走出來了。”

雪絨兒……九嶸將眼睛睜開,黑暗被驅走,緋紅妖異的光芒落進它的眼中。

雪白瘦弱的手掌托著狐狸的妖丹,抵在吻部。九嶸伸出舌頭,把那顆被濁氣汙染了部分的妖丹重新咽入腹中。

它眯起眼睛,環緊了小姑娘的脖頸,感受著她因驚喜而變得急促的呼吸。

寒風中,溫暖顯得格外珍貴。秦韞感受著那陣溫暖,努力讓自己的目光轉到合適的地方。

微弱近無的光線徘徊在暗夜中,秦韞小心地踮起腳,從假山後探出頭去。

石燈籠在暗夜裡潑灑著細碎的光芒,從石縫中生長出的草兒上落滿了星光。風兒輕輕一吹,星星隨著露水落到了地上,還有烏黑的鞋履上。

幾個佩刀的侍衛來回走動,做足了凡俗富貴人家的作派。刀鋒雪亮的光芒劃破暗夜,落在眼上,遮蔽了彆的光芒。

秦韞忍不住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秦家主君為了保護他那位愛重的夫人,可謂是用儘了手段。

築金屋、堆錦繡猶覺不足,對方身為凡人,受不得靈氣太重的東西,秦家主君便為她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到了最好。

他為她在這凡人地界中建造了一方世外桃源,為她尋來熟悉的親朋好友作伴,一個村莊的人因她衣食無憂,像鳥雀一般圈養在這裡。

既是圈養鳥雀的地方,自然得小心斟酌,既得防得住敵人,也要小心會不會意外傷了嬌貴的雀兒。

當然,也不能讓雀兒自己飛了出去。

變化無窮的陣法則是方便的選項之一。秦家主君不計花費,在這座莊園內布下了不可儘數的陣法。平日裡它們大部分都處於沉眠狀態,全力運轉時甚至可以直接將秦家主君的分神召喚到這裡。

這些都不是秦韞知道的東西,她隻知曉,如若自己想要成功出逃,還需要擺脫這些巡邏的守衛。

從雨霖院到莊園門口,這是最後一道防線了。

成敗在此一舉。

借著微弱的光線,秦韞觀察著眼前堆疊的假山,確認它能夠承受自己的體重,同時確保周圍的遮掩物足夠隱蔽後,小心地靠了上去。

她觀察著侍衛們巡邏時腳步的落點,計算著他們步伐的距離,呼吸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輕弱下來。

靜夜裡一切聲音都變得大了起來,她聽見自己與狐狸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血流聲“隆隆”地響在耳畔,天地間寒風吹徹,讓人不禁想要抱緊懷中的溫暖。

懷中的……溫暖?

秦韞的心臟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朵才恢複了正常,天地間的聲音再次灌入她的耳中。

秦韞蒼白著臉,豁然低下了頭,發現懷中的那樣活物正睜著眼,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抹著落在自己臉上的雨水。

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一顆又一顆的淚水砸在了嬰孩的臉上。稀薄的月光懸在彎彎的睫毛尖端,刺得人睜不開眼眸。

麻木之中,她感到懷中那隻活物的動作突然大了起來,小姑娘心中害怕極了,隻好胡亂地將臉在狐狸的身上蹭了蹭。

視線恢複,秦韞來不及看清周圍,急忙忙地要把孩童的嘴巴捂上。

驚懼將她釘死在原地,她不知道如果這個孩子發出一聲哭泣,自己會迎來怎樣的後果。

什麼溫暖什麼柔軟都感受不到了,小姑娘僵冷的手努力地抱緊了懷中的孩童,另一隻手則不知不覺地撫上了對方嬌嫩的脖頸。

秦韞死死地睜著眼,無意識地落著眼淚,直到脖頸邊一陣動靜,一陣綿軟觸上了眉心,她才重新感受到活著的感覺。

溫暖重新注入到這具軀體之中,秦韞慌亂地轉頭,與一雙泛著赤紅色的眼眸對視。

狐狸注視著她,烏黑泛緋的眼瞳中倒映著小姑娘蒼白的臉。

秦韞狼狽地低頭,發現懷裡的嬰孩依然睜著眼眸,好奇地望著她。

僵冷的指尖被脖頸焐熱,秦韞觸電一般將手從它的脖頸撤走,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隻要她躲開這群巡邏的守衛,離開麵前的這一扇門,自己就能帶著母親還有雪絨兒離開這裡……哪怕她身無分文,也身無長物,可就算是餓死,也總比死在這裡要好。

生在這裡是無法選擇的事,可為什麼連死在哪裡都不能選?

她不知道懷中的這個嬰孩是誰,又從何而來,是人還是妖,是魔還是鬼……她隻知道,如果現在它不死,那麼之後死的就是她和雪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