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籠(1 / 1)

天下的桃花已儘數謝去了,人間此時的豔色又缺了一抹。

絲雨如愁,籠罩天地,萬物於此刻沉入一場等待驚醒的長夢。

“放開我,容蘊的走狗,放開本尊!我是顧家老祖的兒子,你若敢對我下手,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

尖利的叫喊撕裂雨幕,塗山丹和塗山曦對視一眼,彼此狹長的狐狸眼中皆閃過一縷厭煩。

“侮辱主上,罪該萬死,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塗山曦居高臨下地蔑視著他,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敲打著對方的臉頰,末了狠狠一劃。

慘叫聲伴著血水滴落的聲音響起,一旁的塗山丹順手封住對方刺耳的哀嚎,而後拖著這人往繁花深處走去。

外邊陰雨綿綿,一夕天夢之內卻是雲破日來,晴光正好。長湖兩岸白梅如雨,敲開點點漣漪,兩位狐仙一路分花拂柳,穿過彎彎曲曲的長橋,挽起層層疊疊的紗幔,走至深處,陰暗如潮水般吞噬了天光,有隱隱約約的樂聲遙遙傳來。

管弦絲竹,曼妙靡靡,令聞者無不為之著迷。其中卻夾雜著幾道尖利的怒吼,無端破壞了樂聲的美妙。

“……生於此間卻令生靈塗炭,為人弟子卻欺師滅祖,為人友朋卻不儘不實,容蘊,你可堪為人!”

那聲音由高昂逐至低沉,忽而轉為尖利。

“你……”

“來人,還不將他拖下去!”塗山曦聽到半路便已怒不可遏,她提著長劍,猛然掀開亭前紗幔,一劍斬斷了那人的半邊臂膀。

“啊——”

血濺三尺,浸濕了隨風輕揺的紗幔。

塗山曦一劍落下,而後隨意甩了甩劍上的血珠,將劍負於身後。

狐女環視四周,瞪視眾奴,步履如風地踏進水亭深處。

“不中用的東西!”

陰影如蛇般從廊柱上滑落,眾奴跪伏於地,不敢出言。

行走間的風息掀起層層波浪,塗山曦疾步前行,瞬間行至一道厚重的帷幔之前。

“屬下來遲,還請主上責罰。”狐女半跪於地,恭聲請罪。

靡靡絲竹仍未止歇,甜膩暖香氤氳一地,帷幔之後,傳來一道極其柔美的聲音。

“曦娘何罪之有?”冰雕雪砌的指尖探出,而後輕輕一拂,猩紅帷幔如雲退去,露出其後一輪月明。

於是六塵俱忘,唯餘此世間絕色。

塗山曦剛想道出自己的失職之處,便聽榻上的女人連連低咳,那聲音虛弱無比,好似她的生命也隨著聲音一同流逝。

“主上!您……您且保重身體,外頭那些土雞瓦狗,交給我等即可。”塗山曦抬頭凝望著榻上的女人,神情憂慮,字字真切。

“曦娘說的甚是,”塗山丹拖著那被封住了修為的刺殺者前來,半跪在塗山曦的身旁。

手中沾汙的絲帕悠悠墜落,焚作灰燼散落一地。

容蘊斜倚在榻上,身旁侍人將帷幔半挽,遮住她的半張麵容。

她在帷幔後頭端詳著麵前的兩張臉,唇邊泛起淡極的笑。

“二位為我思慮良多,容蘊實在銘感五內。”她聲音輕柔地說。

“隻是如今九宮十境齊至,隻為容蘊一人,哪有我撒手不管,光讓手下人應付的道理?”

塗山丹、塗山曦對視一眼,見彼此麵上皆是難以遮掩的愁苦。

這時,玉瓶碎裂的聲音乍然響起,引得眾人的目光落去。

“妖孽,快讓你的走狗放開我!不然我顧家上下絕對會將你這魔窟夷為平地。”地上被捆作一團的東西蠕動著,終於衝開封印,破口大罵。

“放肆!”塗山丹五指微動,令捆仙繩狠狠勒入那刺客的骨肉當中,又特意在他的口舌上連下了幾道封印,防止他再口出惡言。

塗山曦飛快地看了主上一眼,見她並未動怒,摩挲著手中劍柄,終是怕血汙了眼睛,隻得恨恨地作罷。

未曾預料到的是,記憶中對這些所謂替天行道之人一向不屑一顧的主上,忽然開口過問了地上的這一灘爛泥。

“顧家子?”容蘊的語氣含著疑惑。

話中好奇,她卻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隻懶懶地靠在榻上,拿著帕子掩住口唇,輕輕地咳嗽著。

“昔年,與顧氏倒是有幾分緣分,你生得與她頗為相似,”容蘊語聲淡漠,神情倦倦,“顧離笙近來可好?收到我送出的那份大禮,她可歡喜?”

聽到這話,地上的人猛然蛹動起來。

無需過多言語,容蘊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咳咳,咳咳……”容蘊克製著胸中的癢意,淡淡道,“看來她過得不甚愉快……既是如此,你已無用了。”

“將他廢去修為,扔出去,讓那些家夥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地上陰影彙聚,兩道黑影從中鑽出,一左一右地將那地上的東西給拖了進去。

剛下去一半,黑影忽然卡住。

倒不是因為他們太過臃腫,而是有人伸手攔住了他們。

塗山丹木著臉,熟練地把自己的法器撈了出來。

咻——

長鞭劃過眼前,有什麼東西隨之輕盈墜地。

容蘊掀起長睫,循聲望去,見一枝含著水露的桃花落在了陰影裡頭。

遮天蔽日的帷幔覆蓋了四麵,晴日與清風無法闖入,滿室陰影淤積,唯有冰冷的珠光照明了四處。

容蘊低頭凝望片刻,忽然閉上眼睛,淡淡說道:“曦娘、丹郎,帶著所有人走吧。”

晴天霹靂,兩位狐仙僵著臉,不敢置信地望向帷幔後的那人。

“主上……那主上您呢?”塗山曦當即顫聲問道。

容蘊輕聲道:“我會留在一夕天夢,等著九宮十境的來人,看是誰能走到我的麵前。”

“主上,恕塗山丹無法遵從此令。”

“主上,恕塗山曦無法遵從此令。”

兩位狐仙齊齊跪下,仰著頭倔強地說道。

猩紅如血的帷幔遮住了榻上人的麵容,兩狐隻聽見那人一如平日的溫柔聲音。

“噢?這算是要挾麼?”

“屬下不敢!”兩狐斬釘截鐵道。

容蘊掩著唇,悶悶地咳嗽了幾聲。

“那便聽令。”

“主上!”塗山兄妹齊齊喚著容蘊,明明想要眼前人收回成命,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令她回心轉意。

“就算九宮十境兵臨一夕天夢,可我等又有何懼?天下尊者境至多不過百數,此次到來的又能有幾人?哪怕先前十大尊者聯袂而來,不都敗在主上手中嗎?何必……”盈盈淚珠從狐族青年的眼中墜落,他膝行上前,語聲哀哀,“……何至於讓主上一人留下?”

塗山曦亦膝行上前,她將長劍放在一旁,雙手交疊,眉心覆於其上,“狐族塗山氏上下願為主上肝腦塗地,求主上……求主上不要撇下我等。”

話音落,狐女仰頭,睜著眼,淚珠無聲而落。

容蘊撫在心口的指尖忽然收緊了一點,轉瞬間又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倦怠當中。

事到如今,她已不願再做那些無謂的姿態,隻想快些,再快一些。

“若真是為了我著想,那麼便順從我的意願,”她的聲音輕渺,仿佛從高遠的雲端傳來。

塗山兄妹意欲再言,便聽她用比之以往更為溫柔的聲音落下兩字:“禦靈。”

而後塗山兄妹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冰冷的珠光盈滿了寂靜的亭內,帷幔外頭,依稀傳來遙遙的風聲。

容蘊伸手,隨意地撥弄了一下懸掛在梁上的琥珀。

暖香嫋嫋,繚繞的輕煙穿過叮當的琥珀,聲色俱是動人。

容蘊無意識地呢喃,“若是……”

“罷了,”她低頭,拂手熄滅了地上的香爐,“唯有我,唯有你。”

唯有你我不會辜負彼此。

錯金香爐中不再彌漫出渺渺的香息,昏蒙中,隻餘一點殘香。

弦樂已歇,卻有清歌響起。

容蘊低低地哼唱著,閉上眼睛,將將要沉入徹底的黑暗中。

“嗷嗷,嗷嗷,”幼狐叫喚的聲音忽然從身旁傳來。

容蘊倏然睜眼,看著狐狸從被衾中鑽出,然後雙爪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膝上。

漆黑的眼瞳映照著女人的身影,容蘊勉強在唇邊勾出一個微笑,伸出手指逗弄了它幾下。

“雪絨兒,我的雪絨兒,是我吵到你了嗎?咳咳……”容蘊低聲咳嗽著,想要克製,卻發現胸中的癢意愈發洶湧。

“咳咳……”她轉過身去,伏在榻邊不停地咳嗽。

“嗷嗷!”一陣暖意忽然從背上流竄到脖頸,容蘊的身軀如同一座山巒,踏實地托舉著一切。

幼狐爬上她的脖頸,嗷嗷叫喚著,似乎正為她的這副情狀而焦急不已。

“彆怕,你彆怕,我……咳咳……”因痛而生的淚水與血水一齊砸在地上。

容蘊捂著口唇,看著濃稠的鮮血在指縫間流淌,血腥氣覆蓋了先前的香息,霸道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咳……嘔……”

此刻已然油儘燈枯,容蘊也不吝惜那些虎狼之藥,她將毒丸送入口中,掩著嘴唇將藥咽下。

待她終於有時間安撫狐狸,卻發覺原本待在肩頭的幼狐忽然消失了蹤影。

“雪絨兒,雪絨兒,你在哪兒?”容蘊忽然感到一陣驚慌,剛想強撐著下床,便見一團雪白向她奔來。

一枝桃花被它銜在口中,幼狐在那隻垂落的手掌前堪堪停住,而後它仰起頭,用吻部輕輕地碰了碰女人的指尖。

容蘊怔愣在原地。

很快地,她將幼狐抱進懷裡,咬著唇,渾身發起抖來。

淚珠如雨,從她的頰畔滑落。

雨珠如淚,紅衣麗人倚在欄杆上,伸出手接住了從天而降的雨。

“哎呀!”女人在昏蒙的天幕前轉過臉來,聲音柔若春水,“容蘊要死啦。”

一道消瘦的影子從黑暗中走出,男人立在女人身邊,目光穿過濤濤雲海,落到了黑雲籠罩下的大地。

參天拔地的巨木矗立在天地之間,一片昏蒙之中,唯它流光溢彩,光輝燦爛,宛若歲月。

而在巨木的根部,一處華美輝煌的宮殿群坐落其上,其名“一夕天夢”,乃毒聖容蘊叛門而出後築起的居所。

男人的目光就落在一夕天夢上頭。

“長青天木都落在了容蘊的手中,怎麼她還會死呢?”

長青天木名列天下十大至寶之首,與狂雲大陸的歲月同在,見證過無數的曆史變遷。在容蘊之前,幾乎沒有人認為它能夠對旁者認主。

女人聽到他的疑問,懶洋洋地說:“天人亦有五衰之劫,天地亦有磨損之際,哪怕她得了號稱不死不滅的長青天木在手,命劫臨頭,她也不得不從。”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欄杆,細微的敲擊聲襯得樓頂愈發寂靜。

“我記得長青天木記載的命譜之上,容蘊已沒有了來生。”

女人注視著他波瀾不驚的側臉,也將目光落到了高樓之下,“輪回神潭之前,她向天道立下誓言,終此一生便已足夠,不必再有來生。”

朦朧雨幕中,女人的神情不甚分明,她用一種不知是歎惋還是嘲諷的語氣說道:“人為七情六欲所役,仇恨總會讓人做出一些無法理喻的事情。如今她求仁得仁,卻又生貪婪之心,做出自取滅亡之事……世人向來如此,她也不過芸芸眾生之一。”

“那她就真的沒有一絲悔意麼?”男人側首,凝望著她,語氣陰冷卻蠱惑。

“哦?”女人眼波流轉,忽然笑盈盈地說道,“那自然是悔的,人生在世,誰人沒有盼過再重來一次,以此避開原有的苦難,人之常情就是如此。便說容蘊此劫,不也是因落入貪嗔癡怨愛惡欲這樊籠當中麼?若能重來一次,她應當樂意至極。”

男人露出微笑,他與她對視,彼此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那你我便做一次憐憫世人的神明,給她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

女人樂意至極。

“哎呀!”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她忽然轉頭朝一夕天夢之外的圍城處望去,而後驚呼,“大祭司來啦,看來事情不會一帆風順了。”

男人沿著她的目光望去,安撫道:“莫憂,莫憂。”

曖昧的微笑自他的臉上浮現,“有人會為我們解決她的。”

女人“哦”了一聲,轉過頭,思索的神色在她的眼中流轉。

半晌,她再次出聲:“那麼我們便開始吧。畢竟容蘊也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人物,若是她知曉你我要在她的命河上作祟,後果可不堪設想。”

風雨如晦,雲海翻湧,男人站在危樓之上,沉默許久,忽然譏笑道:“有那隻狐狸在,後果應當也不會糟糕到哪裡去。”

“容蘊親近狐族,又與出身塗山氏的丹曦兄妹甚為親近,她身上也流有狐族的血,為何查遍狐族百年,都未能尋到她的出身?”

九宮十境的諸位代表沒了耐心,現下正齊聚在大祭司身側,等著結果。

大祭司聽到問詢,用著多年如一日的慢吞語調回複:“莫急,莫急。”

“唉喲,大祭司,您倒是急一急啊!”白浮綠猛然在她身前蹲下,吹著胡子、漲紅了臉。

“白長老說得甚是,大祭司……”

“大祭司……”

大祭司恍若未聞,依然慢吞吞地運轉著手中的晶球。

流光從她遍布皺紋的手邊劃過,投入她掌下的晶球當中,追溯著過往的光陰。

烏雲蔽月,流光遊曳在雲海當中,它們不斷前行,卻始終在黑暗中不得掙脫。

隨著流光遞增,周圍的烏雲越來越淡,終於,萬朵流光破開雲層,躍進了明月當中。

“明珠兒。”

“明珠兒。”

“明珠兒。”

一聲又一聲,喚的都是這三個字。

大祭司飄渺的意識遊走在無數月輪般的回憶當中,每進入一輪明月,就聽見一聲“明珠兒”。

老人家見多識廣,不加思考,就知曉這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明珠兒……念來也不嫌害臊,哎,這群孩子。”大祭司悠悠歎道。

隻是她要來找的並不是這些。

容蘊本是乾元學宮弟子之首,以出神入化的毒術獨步天下。她之驚才絕豔,令於此道上浸淫多年的名宿為之羞慚。按理說,善毒術者大多離群索居,為旁者忌憚恐懼,偏偏容蘊生性溫善,長於為人解憂,故而得世人交口稱讚。

但一夕之間,她奪走學宮至寶浮生淚,在大陸中央的長青天木下建起了一座名為一夕天夢的宮殿群。天下人驚疑不已,亦聞風而動,或為奪寶,或為大義,或為其它,齊齊往長青天木而來。

這時,有人揭發容蘊聯合超級世家顧氏,挑動十境紛爭,令世家之首秦氏大傷元氣之事。而後世家聯合,請動天下十大高手前去一夕天夢,意欲將容蘊就地擒拿,卻被其在覆手之間敗儘,以至於軀殼神魂都被封入恒華琥珀當中,成為她手中把玩之物。

如此一來,非但未能遏製圍剿之勢,反倒讓容蘊之事再無轉圜。

容蘊再如何天賦異稟,終究隻在毒道上一騎絕塵。她體弱多病,根骨有缺,終其一生也難抵天人至境,卻在這一係列事情發生後表現出如此偉力,天下人斷定她手中必有超越十大禁法的禁忌之術。

世人對此趨之若鶩,容蘊此後再無可能成為一個無罪之人。

偏偏時間過去整整一年,依然無人能從容蘊口中得到想要的東西。

事情進展到這裡,按理說應當是一個時代的無冕之王終於誕生,擺在眼前的唯有對其頂禮膜拜這一條出路,偏偏容蘊對長青天木出了手。

長青天木乾係到整個大陸的生死存亡,是萬萬不能為一人掌握利用的。

容蘊這一步,便是將天下人徹底推向自己的對立麵。

誰也不知曉這一代天驕為何會走到如此地步,誰也不知曉她到底要做些什麼,但天下人心中明白,唯有聯合起來,才能在容蘊手下求得一線生機。

俗話說,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九宮十境連成一線,共抗一夕天夢之主,意欲將她的生平扒得乾乾淨淨。他們眾誌成城,他們專心致誌……他們突然發現,容蘊這人好似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戶籍造假,簡曆造假……乾元學宮的祭酒抱著頭,在角落裡蹲了下去。

容蘊此人生平難考,無一處真實,對於想要對付她的人而言,實在是難以下手。

所幸,他們有可知儘天下事的蒼緣天晶在手。

緣分因果織就存在的過往未來,生在此間,注定會留下相應的痕跡。隻要將與容蘊有關的因果收集起來,便能連點成線,集線成麵,將其一生推衍出來。

世間許多事情,困難於未知之處實在太多,一旦它失卻了神秘,想要戰勝它便容易了。

大祭司此次的任務,便是尋到容蘊強大的秘密,再不濟,也要探得她的生平,由她的生平,推及她這一係列行為後的目的。

“哎呀,老身也是辛苦,所幸娃娃活過的年歲不長,找起來也算方便。”

大祭司循著對因果的感應,穿梭在無數道月影之中。

在饑餓寒冷中度過童年的嬰孩,伴著瘋癲母親長大的幼女,囚禁在地下不見天日的少女,被抽走脊骨、廢去修為的姑娘……還有一個滄桑疲倦的女人。

桃雲低垂,掩住美人玉麵。女人倚坐在樹邊,抱著白狐,沐著陽光沉入了睡夢。

長袍曳過落花,銀發雍容的大祭司走到了她的麵前,看著麵前這張熟悉的臉,神情平靜。

一隻冰冷的手如蛇一般攀上了她的肩頭,女人在她耳邊溫柔說道:“大祭司,許久未見,閣下風采一如往昔。”

大祭司並沒有回頭,語氣依然慢慢悠悠,“容丫頭,你倒是過得快活,隻是你今次請君入甕,應當不是專程來與老身敘舊的吧。”

容蘊神情飄渺,目中如籠雲煙,“快活,確實從未有過此刻這般快活。”

她的聲音飄忽,忽由甜膩轉為淡漠,“容蘊知曉了一個秘密,此次前來,想同大祭司討要一樣東西。”

“哦?老身身無長物,又有什麼值得你特意來討的?”

容蘊纖長的指尖從大祭司的肩頭徐徐滑落,最後抵在她的後心。

“是大祭司的一條命。”

五指穿胸而過。

蒼老的身軀迅速虛化,容蘊站在原地,捧著一顆呈現心臟狀貌的光球,神情晦暗。

她嘴唇微張,想要說些什麼,未出口的話語最後化作一聲歎息,消散在風裡。

疼痛透過神魂,傳遞到身軀之上,大祭司猛然睜開眼睛,語速比之前快了數倍:“快去!現在就去一夕天夢,去阻止她!”

眾人茫然,卻隻得聽命行事。

數日之後,被後世人稱之為天毒之亂的戰役落幕,禍首乾元學宮棄徒容蘊伏誅。

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領得除魔首功的,是幾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這些年輕人幾乎都出自乾元學宮,是容蘊的師弟師妹們。

世人懷疑其中必有貓膩,無奈眾目睽睽之下,此事萬萬做不得假,就算心中再有什麼疑竇,在此時也隻能統統咽下。

長夜清冷,幾個年輕人趁著夜色,紛紛往一夕天夢而去。

昔日華美輝煌的宮殿已成了斷壁殘垣,霜白月光下,越發顯得淒寒森冷。

漫步其間,依稀有灰燼隨風而來,讓人想起那一場似要焚儘一切的烈火。

“你們說,容師姐為什麼要做出那些事情?”俏麗少女囁嚅著開口道。

“若是有人知道,那麼或許我們最後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抱著劍的少年聲音低落。

晚風輕柔,吹開牆角朵朵雪白小花。

梳著高馬尾的勁裝女子采下一朵,嗅著幽香,目光掠過身後兩張同樣失魂落魄的臉龐。

思索片刻,蕭胭決定掠過自己的傻弟弟,將話頭對準了一旁的明豔少女,“阿凝,你怎麼看?”

秦凝好似剛剛才從夢中驚醒,眼見著周圍人都朝她望來,少女不由以手掩唇,訥訥道:“我怎麼看,這個,這個嘛……”

就在這時,抱著劍的穆風忽然出聲警示道:“噓——”

一切聲音咽入腹中,蕭胭伸出手指,輕輕地比劃了一個手勢,得到肯定的回應後,她的神色陡然轉為凝重。

看來是非常難對付的敵人。

在場眾人的心中都閃過這樣的念頭。

一番眼神交流過後,幾個年輕人決定動用禁術“遮天”,試圖瞞天過海,刺探情報。

前日如愁絲雨散去,重雲乍開,夜色清涼如水。幾個年輕人遊魚一般,潛行在夜色中,追逐著秘密而去。

“秘密?你覺得容蘊還有秘密,是不是太過多疑了?”

紅衣麗人斜睨著他,語氣玩味不已。

消瘦男子輕嗤一聲,“莫要小瞧了她,不是什麼人都能像她一樣,短短十幾年就能從一介根骨儘毀的孤女踏足第九境,還讓天人境的尊者都不敢攖其鋒。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敗在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們手上,其中必有蹊蹺。”

紅衣麗人聽完,臉上笑意愈發盎然。

“你的意思是,懷疑容蘊沒死?”

她轉頭悠悠一歎,“這可是命劫。”

“可她不應當死在這裡,你我還未來得及插手她的命運,怎會旦夕之間,一切便到了這種地步呢?”男人盯著手中流轉的光球,臉上的神情是十足十的疑惑。

“好啦好啦,事已至此,你我便沿著原本的計劃進行下去吧。不過就是人死了,得在她的埋骨之地施法,其它也沒什麼改變。”紅衣麗人安撫道。

男人聽了,將心中疑惑勉強壓下。

“那便聽你的。”

話音落,兩人對視一眼,開始施法。

熾白光芒衝破雲霄,卻被結界阻擋,一絲一毫都無法泄露出去。

兩人如昔日大祭司所做過的那般,在光陰長河中往來翕忽,遊曳著路過許多許多的舊事。

記憶的終點仍是一片花落如雨的桃林。

那兒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奇怪,容蘊的神魂呢?”男人驚疑道。

“混賬!你們要對容師姐做什麼?”

少年人們從天而降,怒視著二人。

“嗬,本尊從不同螻蟻廢話。”

話音落,兵戈作響,雙方陷入你來我往的廝殺之中。

不知過去多久,一眾人皆精疲力竭,隻得互相攙扶著對方。

男人渾身狼藉,意欲來日再戰。他剛要轉頭與女人通一通心意,卻不料後心突然一涼一痛。

他不敢置信地低頭望去,隻見纖長的五指穿胸而過,血水滴滴答答,流淌一地。

紅衣麗人的臉上仍是雪白乾淨的一片,眉眼間嫵媚橫生,花容月貌,似是汲取人血而生。

“你已無用了。”她靠近他的耳邊,輕輕地說道。

“啊哈哈……”女人的笑聲似癲似狂,她將手從男人的胸口掏出,捧著一團白光望向了眾人。

年輕人們深感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們就儘數陷入了昏迷當中。

詭豔妖異的花朵從女人的眼底化開,斑駁的血淚在她的臉上流淌。

女人的臉上難得笑意全無。

她用一種興致缺缺的語氣道:“哎呀,咒術已解,小明珠,你再也命令不了為師啦……”

天地間長風吹徹,烏雲堆積,掩住天上那輪月明。

鮮妍的花朵也被這昏沉的夜色蒙住,唯有香氣靜靜蕩開在角落裡。

“隻是,唉,為師又要無聊了。希望重來一次,你會比這輩子要好玩一些。”

女人的身影在風中漸漸消逝,連同硝煙血火的氣味一同被傾盆的大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