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1 / 1)

在李沛雄倆人的聊天中,溫頌逐漸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清灣村對麵的小煤礦雖然掛的是東平縣的招牌,但承包的礦老板卻是外地人。早些年發現煤礦的時候,各方勢力搶得頭破血流,上麵的領導為了避免惹禍上身,想出個競價的法子,誰出的錢多就由誰承包,還像模像樣的準備了招標會。

可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在東平縣煤礦的內部招標會上讓一個外省人中了標,負責招標會的主任在事情發生後火速調任,留下中標的礦老板麵對各方勢力的刁難。

起初隻是偶爾有地痞流氓上礦裡鬨事,逮著看不順眼的地方摔摔打打,敲詐點煙酒飲料,但礦老板帶來的曠工也不是吃素的,起過幾次衝突後就逐漸消停了,煤礦也正常開采,一車車的煤拉出來,不知看紅多少雙眼睛。

東平縣所在的省份位處祖國西南,工業落後,氣候溫暖,省內用煤需求不高,一般開采出來的煤都是運出省外,礦老板早就打通銷售渠道,隻要煤順利運出去就能收獲大把的鈔票。

而問題正好出在運輸路上。

運煤的車隊司機有一部分是礦老板外地帶來的,有一部分是本地人托關係進去的,拉煤出省的時候,本地人的車一般都能正常過,外來的司機不是遇上了落石就是粗壯的樹乾攔在路中央。

這年頭跑大車都是拿命換錢,車子出不去就掙不到錢,時間一長,有些司機坐不住了,怕事的收拾包袱另謀高就,橫的直接提刀下車,然後被打斷腿扔在煤礦門口。這年頭的國道上連個監控都沒有,黑燈瞎火的司機也沒看清對方長什麼樣,警察查來查去最後不了了之,礦老板隻能忍氣吞聲賠了錢,後槽牙都磨碎了。

梁子就這麼徹底結下了,出事的那個月,煤礦一車煤都拉不出東平縣。

時間一長,礦老板也愁,煤塊放手裡連土疙瘩都不如,礦上還有那麼多張嘴等著吃飯。後來不知道是誰給他指點迷津,沒多久就把運輸線放出來找承包,司機還是那些司機,但是車子上路再沒被攔過。

秦家做的就是這個生意。

秦富的大妹夫、也就是秦殊的大姑丈何春生不知從哪裡搭上線,把煤礦的運輸線包了下來,但他一般不出麵,平時的車輛調度整備一類的活都是秦富幾個在做。

出事的那天也巧,本來排班沒排到秦富,那趟車安排另一個司機負責,但是發車前夕他家裡剛好有事請假,這趟貨又催的急,秦富隻能自己頂上。可誰知車子剛出煤礦就失控衝出路邊,撞塌外鄉礦工的自建房後,車廂裡的煤直接把整個駕駛室埋了起來。

煤堆變墳堆,救護車到的時候秦富就已經不行了,跟溫頌猜想的一眼,顱內出血,連個遺言都沒來得及交代。

事故的原因是車子故障失修,歸根到底問題還是出在負責人身上,因此這次事故的全部損失都是由秦家兄弟三個承擔,負責車輛維修整備的秦富占大頭。

李沛偉忍不住問:“秦貴秦祿兩個也是這麼想?”

“他們不止有大哥還有老婆孩子,親兄弟明算賬,都分了家了……”李沛雄哭累了,閉眼靠在床頭的雕花欄杆上,一手揉著太陽穴,臉上滿是疲憊,還有些事她沒說出口,出事那天何春生背著人跟她隱晦提過,上麵的老板不可能吃這個虧,這錢要麼秦家人填上,要麼他們自己找人來收,他們稍微懂事一些,這條線就還是姓秦的做,否則鬨得太難看對誰都不好。

李沛雄還有兩個兒子,她不敢拿家人的安危去賭。

“可這回家底都掏空了,以後怎麼辦?”李沛偉憂心忡忡。

李沛雄睜開眼,拍了拍溫頌的手臂,說道:“我有兒子有地,一家人在一塊兒還能餓死不成?”

正說著話,門外傳來一陣鞭炮聲,蘇月著急忙慌地跑進來,喘著氣說道:“大伯母,大伯、大伯回來了!”

“好,好,回來就好,我去接接他!”兩行淚從李沛雄紅腫的眼裡滾落,她從床底拿出鞋彎腰穿上,起身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溫頌和李沛偉連忙一人扶住一邊,攙著她往外走。

蘇月背過身擦了擦淚,掀著門簾等她出來後才放下,跟著往前廳去了。

前廳裡,靈堂已經布置好,牆上的神龕上蓋了白布,八仙桌上擺好香案放在門邊,客廳兩邊靠牆的地上鋪了草席,供守靈人休息。

秦殊捧著排位站在客廳中,身邊放置四條拚成長方形的長凳,穿著黃色道袍的道公唱著發音古怪的悼詞圍著他來回踱步,小鑔和銅鑼配合奏出節奏激烈的哀樂,等到樂聲漸緩,秦殊退到門邊跪著,以馬三為首的六個青壯年男子用竹竿和麻繩在樂聲中抬著刷了黑漆的棺材進門。

見到棺材的那一刻,李沛雄就已經站不住了,整個人癱軟在地上,扶都扶不起來,人已經哭得喘不上氣,嘴裡還一聲聲喊著秦富的名字,絕望哀傷的情緒感染周圍的人,大半人都悄悄抹起眼淚,溫頌也不例外。

哐當一聲,棺材放穩在長凳上,馬三幾人很快解了麻繩跟竹竿一起拿出去在門外的火盆上過了一遍,屋內幫忙的人把八仙桌抬到棺材前,擺上提前準備好的供品,擺放整齊後,秦殊紅著眼把排位放在八仙桌上。

一切準備齊全,哀樂漸急,道公邊唱著悼詞便用手裡的朝笏點了點李沛雄,示意未亡人上頭炷香。

溫頌力氣不夠,扶不動癱軟的李沛雄,秦三嬸見狀,擦乾眼淚頂替溫頌的位置跟李沛偉一人一邊費力攙著李沛雄到棺材前,她抖著手幾次都沒能把香插進香爐,李沛偉便扶了一把,這才順利上完香。

按習俗,配偶上過香後不能出現在靈堂,李沛偉兩人便把李沛雄扶回房間,由娘家人陪著。

葬禮的儀式比結婚繁瑣得多。

清灣村的習俗是停靈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下葬,靈堂不撤,直係親屬夜宿靈堂49天後才出孝期。

靈堂內的氣氛沉重壓抑,守在靈堂的都是秦富的親人,秦富的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以及他們的家人都在,每個人臉上都表情沉重,,因至親離世產生的悲傷情緒像一道結界一樣籠罩著每一個人,唯獨把溫頌排除在外。

溫頌連秦富的麵都沒見過,因他死而產生的傷感遠沒有對死亡的懼怕來的多,她跟著其它人穿上白麻布做的孝衣,手裡拿著梧桐木做的孝棒,排隊跟在道公身後一遍遍上香、敬酒,小鑔和銅鑼合奏出節奏激烈高亢的哀樂一遍遍在她耳邊響起,震得她心裡發慌,下意識尋找秦殊的背影,卻意外發現對方步伐沉重,握著孝棒的手臂虛弱無力,他跟其他人一眼融在那道結界裡。

跟在秦殊身邊的秦康看起來比溫頌更害怕靈堂的氛圍,他像隻受驚的小兔子一樣緊貼著秦殊,臉上布滿驚慌,一隻手緊握著秦殊的手,另一隻則是捂在耳朵上試圖隔絕奇怪的吟唱和詭異的樂聲。

在情緒上,秦康反而跟溫頌更像一類人。

溫頌心中有些驚疑不定,她心中隱有猜測,卻又覺得事實如果真是那樣,那命運對秦殊實在太過殘忍。她不願多想,壓下心中荒謬的想法跟在隊伍後。

儀式直到午夜燒完遺物才告一段落。道公去休息以後,其餘人也紛紛抓緊時間回去眯一會兒,靈堂裡隻剩下秦殊兄弟倆和溫頌,秦康不願離開自家哥哥,倒頭睡在草席上。

十月末的天氣,晝夜溫差極大,溫頌穿著單薄,夜風吹過的時候忍不住有些發抖,秦殊叫她回房休息,叫了好幾次都叫不動,忍不住歎氣道:“一個兩個,一點都不省心。”遂回房拿了外套,給溫頌穿一件,給睡著的秦康蓋一件。

葬禮上男女不同坐一張草席,忙活大半天,溫頌連話都沒能跟秦殊說一句,現下沒有其他人,她連忙挪到秦殊身邊緊挨著他坐下,還不忘把秦康緊貼著的手撥開。

“不是說這些年在部隊裡都沒回來過嗎,都沒見過幾次麵他乾嘛這麼黏著你?”

秦殊很明顯地愣了一下,在被溫頌發現前整理好表情,說道:“我也不清楚,幾個月前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部隊裡,怕穿幫,所以連家都不敢回,平時隻是偶爾給發個電報或是寫寫信,休假的時候就到報社發尋人啟事,可惜下水村偏,報紙送不進去。”

“送進來也沒用,我還沒來呢,”聽到他就比自己早來幾個月,溫頌放下心,輕哼了哼,又問道:“登報是不是很貴?”

“還行,五塊錢。”

“嘶,我的嫁妝都才五塊錢!”溫頌倒抽一口氣,她對這個時代物價的認知隻有自己的彩禮和嫁妝,算錢的時候總忍不住拿來換算價值。

她忍不住有些憂愁:“以後怎麼辦呐,中午的時候,媽跟小姨聊天說家裡的底都掏空了,你的錢又都拿去登報,咱們不會餓死吧……”

見她竟然真的皺著一張小臉思考生計,秦殊忍不住笑了笑,不願讓她為了這事費神,開口轉移她注意力:“改口改得挺快,嗯?”

好端端被笑話,溫頌有些惱羞成怒,嘟囔道:“我總不能叫李阿姨……”

秦殊聽她小聲嘟囔,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穿越後的經曆,想讓自己心疼,又報喜不報憂,多問兩句,言語間就躲躲閃閃,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卻因為擔心自己硬撐著睜開眼睛。

他突然十分慶幸,幸好在這個時代出生的人是自己,幸好秦富夫婦自作主張聘下溫頌,幸好溫頌穿越沒多久就嫁了過來。

從前無能為力的許多個日夜,他曾無數次祈禱,如果他們一同穿越,希望溫頌能投生在一個富足的家庭,吃得飽穿得暖,不必遭受時代動蕩的苦,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即使一輩子不會再見也沒關係。

可他又怕,怕溫頌找不到自己傷心難過,更怕溫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枯萎。

秦殊十五歲就入了軍營,拿到津貼的第一個月,就在全國最受歡迎的期刊上登了尋人啟事,隻盼望能有溫頌的一點兒消息。恐懼源於未知,隻要能有一點兒消息,他就能循著方向努力去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