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點!”
山間樹木高聳,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樹下雜草叢生,荊棘遍野,日光抓著空隙從枝葉間泄下,落在小道上的兩個人身上,衣裳上的補丁看起來都鮮亮幾分。
走在前麵的婦女身材矮小,頭上包著毛巾,手裡拿了把砍柴刀開路,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沁出,沿著抖動的下巴滑落到地上,嘴裡一刻不停地絮叨。
“這麼大人發燒還能把腦子燒壞,喂個豬能把豬放跑,挑個水都能把手摔斷!”
“真是喪門星掃帚星!”
“跟你那個早死的媽一樣,皮相好有什麼用!啥也不會就知道吃!”
“人話也不會聽,磨磨蹭蹭的,走快點走快點,說了多少遍,你想在山裡喂熊嗎!”
“……”
沒被過度砍伐的原生態的山林美得不像話,隻是小路崎嶇,茂盛的草叢下還藏著草窩子,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踩空。溫頌沒走過山路,隻能全神貫注盯著腳下,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滾下坡去,自然就沒留意前麵的動靜。等察覺不對時,已經要跟罵個不停的繼母劉翠貼上了,對方的唾沫噴到溫頌手上,涼絲絲的,她雞皮疙瘩瞬間就起來了。
溫頌連忙退後幾步,掛著三角巾的左手忍不住抖了抖,喘著氣賠笑道:“媽,我聽著呢,您彆生氣!”
十八歲的少女鮮妍明媚,因要出嫁換了一身沒有補丁的粉紅襯衫,一頭短發雖然有些參差不齊,但是巴掌大的臉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瑕疵,小鹿似的眼睛微彎,皮相美到極致,即使帶著病容也是足夠讓人眼前一亮。
整個人看起來真誠又善良,像是林間新生的嫩竹,兀自生長,不因雨水多寡而怨恨。
木頭美人點了睛,越發顯得鮮活靚麗,劉翠生的幾個孩子跟她站一塊兒硬生生矮了一截,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差距,更何況一家人日夜對著。
劉翠恨得心裡發苦,時不時就要找由頭罵溫頌一頓出氣。
可偏偏從前八杆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病了一場以後機靈許多,認錯比誰都快,倒是讓劉翠一時不好接著罵。
她撇了撇嘴,暗罵一句“跟你那早死的媽一樣都是狐狸精”,轉過身接著開路去了。
溫頌歎了口氣,裝作沒聽見,摸了摸臉,低頭跟在劉翠身後。
幾天前,她剛從世界知名的音樂學院畢業,小提琴專業碩士,在父母和未婚夫的支持下,即將在金色大廳開個人獨奏音樂會,前途一片光明,卻在訂婚宴後和未婚夫返回家中的路上被超速的大貨車撞下高架。
人群的奔走呐喊,穿透力極強的警笛聲,逐漸流失的體溫,溫熱的流到臉上的液體和掙紮著握住她手的寬厚手掌,強烈的窒息感,組成她對上輩子最後的記憶。
再睜眼,她就成了八十年代下水村溫瘸子家和同名同姓的長女,溫頌。
原主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溫瘸子便打算把她嫁出去減輕家裡負擔。
恰好清灣村的秦家聽說這事,便上門給自家大兒子求親,一出手就是二百塊錢彩禮,溫瘸子見錢眼開,問也沒問未來姑爺是個什麼情況,一口就應了下來,看好日子後逢人便說給原主找了門好親事。
村裡人都說溫瘸子是轉了性,十幾年不聞不問任由後娘磋磨孩子,倒肯在親事上下功夫。隻有個彆知道內情的在背後偷偷笑話。
原來,秦家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秦殊生得一表人才,卻偏偏運氣不大好,在部隊出任務時傷了根本,不願意耽誤姑娘家,所以才一直沒說上媳婦,怕被人笑話,這些年一直躲在部隊不願意回來;小兒子秦康又是個傻的指望不上。
村裡的長舌婦偷偷在背後嚼舌根,說秦家偷偷背著秦殊給他娶媳婦,是想借他的名義給他爸秦富娶小,等生了孩子掛他名下給秦家留個後,等原主嫁過去指不定睡誰床上!
有人不信,說秦家有頭有臉,在清灣村也是個大戶,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長舌婦賭咒發誓說她娘家姐妹就嫁在清灣村,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原本大家聽聽就過了,卻不料這話傳到原主耳朵裡,嚇得她精神恍惚,洗衣服時不慎落水,發起高燒,昏厥幾日後無聲無息咽了氣,內裡的芯子就這麼換成二十一世紀的溫頌,占了她的身份,替她出嫁到兩座山外的清灣村秦家。
溫頌穿過來後,溫瘸子絲毫沒發覺女兒換了人,拿著彩禮錢整日喝大酒,隻有溫頌的繼母劉翠偶爾會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看。
劉翠在原主殘存的記憶裡是符合刻板印象的惡毒後媽,十分刻薄。
缺衣少食是基本操作,動輒打罵也是家常便飯,親生兒女和繼女的待遇更是天差地彆。
親生的兒女逢年過節可以扯身新衣裳,而原主在十三四歲愛美的年紀,隻是學著彆人紮了兩根時興的辮子,頭發就被劉翠拿剪子剪得七零八落,看起來像狗啃的一樣,活也越發多,成日裡跟著劉翠下地上山,弄得灰頭土臉,而劉翠生的弟弟妹妹卻可以背著書包到另一個村的小學念書。
剛穿來的溫頌一開始也對劉翠有些懼怕,但是相處幾天下來,跳出原主的記憶用外人的眼光來評價,其實劉翠也沒那麼罪大惡極。
溫瘸子家地不多,一家七口日子過得緊巴巴,有口吃的基本上都先緊著小的,劉翠自己都餓得麵頰凹陷,卻仍會給原主碗裡多撈乾飯。
有時候人的眼睛會受到外界言語的影響。
劉翠嫁過來的時候,原主不過三四歲的年紀,小孩子對物質一知半解,不清楚家裡的條件,隻知道彆家小孩有的新衣服新玩具她都沒有,彆家偶爾能吃肉,自己卻連粥都喝不飽。
在有心人的惡意挑撥下,看待劉翠的眼光就帶了偏見,總覺得後媽偏心,卻不知道人心本就是偏的,劉翠偏心自己親身的孩子並沒有錯,原主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是來源於她那個不作為的親爹溫瘸子。
溫瘸子整日無所事事,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他保障不了家人基本的衣食住行,在資源分配時,作為主要生產力的劉翠跟偏向自己的孩子並沒有錯。
更何況……溫頌忍不住又摸了摸臉,原主跟上輩子的溫頌長得一模一樣,是極溫婉的江南美人長相,沒人能比曾經因相貌得到過不少優待的溫頌更明白美貌的殺傷力。
剛醒過來時,她因為連日高燒把身上都漚餿了,便趁劉翠帶孩子出門趕集的時候偷偷用鍋裡的熱水洗了個澡,狗啃似的頭發也洗乾淨梳起來,露出底下巴掌大的清麗小臉。
當晚,喝得醉醺醺的溫瘸子一看到她,就跟劉翠提出想要悔婚的想法,兩口子吵架吵了大半宿,溫頌這才明白下午繼母為何會看著她欲言又止。
外人尚且有法律約束,門內發生的家事隻能各憑良心。不管劉翠出自什麼考慮,就憑這點,溫頌便對她心懷感激。
她上輩子家庭和睦,父母從小便教她保護自己的隱私,五歲開始,父親就不會主動進她的房間,來到這才知道有些人連底線都沒有。
想到上輩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母,她心頭一酸,淚珠滾出眼眶,怕被劉翠看見又挨罵,連忙低頭抹去。
一場大病把她的身體底子耗得乾乾淨淨,虧空得厲害,走兩步就得停下來喘一喘,想要跟上正值壯年的劉翠自然異常吃力,隻是略一走神,一直走在前麵的劉翠就不見了,深山老林植被茂盛,根本看不出劉翠是往哪個方向走的,溫頌慌了神,怕劉翠沒注意到自己沒跟上,連忙大聲呼喚:“媽,媽,你去哪了!”
偌大的林子裡,沒有一點兒回聲。
隻有樹上的鳥被她的叫喊聲驚飛,粗噶怪異的叫聲冷不丁在溫頌耳邊炸響,把她嚇得一激靈,冷汗瞬間浸濕後背,從前看過的聽過的恐怖故事一一在腦海裡浮現。
溫頌雙手顫抖,臉都嚇白了,驚嚇過度叫都叫不出來,啞著嗓子叫道:“媽,你彆丟下我,媽……”
“叫叫叫,叫魂啊!”
過了好一會兒,劉翠的聲音才從右邊的樹叢後傳出來,語氣有點咬牙切齒,不知是在做什麼。
得到回應,溫頌慌亂的心跳終於平穩下來,她抻了抻衣擺,長舒一口氣,心裡那點恐懼還在,她本想過去劉翠身邊,又怕自己走錯方向,隻好站在原地等待。
又有鳥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確認自己沒被扔下,溫頌心情鬆快,坐在樹根下盯著頭上的鳥兒出神。
婚姻對於上輩子的溫頌來說,是自小的情意,從青梅竹馬到兩心相許,然後步入殿堂,跟盲婚啞嫁半點兒關係也沒有。
可是她想嫁的那個人最後留給她的記憶隻有用氣音發出的“頌頌”兩字和擋在身前的寬厚臂膀。
貨車從他們的左側撞過來,黑色的越野車在高架上翻滾,然後翻過護欄滾落橋下的江水裡。
絕無生機。
溫頌有時候會忍不住想,既然她能穿到這個世界用原主的身體活下去,那他會不會也跟自己一樣,重生在這個世界的某個人身上?
今早天沒亮,村裡要好的小姐妹劉婷婷來送她出嫁,抱著她哭得稀裡嘩啦,半是高興半是擔心,高興她跳出火坑,擔心秦家是另一個坑。
溫頌心中雖然也忐忑,但是在知道那人也叫秦殊時,心中便生出點希望,一直數著日子等,迫不及待想見那人一麵。而且她也看得開,如果不是她認識的秦殊,如果秦家真是那麼打算,求生不容易,求死還是簡單的,隻是有些可惜沒來及得及再見那個人一麵。
“這鬼地方真難鑽!”
樹叢後鑽出的劉翠打斷溫頌的思緒,見人出現,溫頌急忙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說話,一串水靈靈的山葡萄就落到她懷裡。
山裡的東西無主,誰遇上了就是誰的。像劉翠這樣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人都眼尖,乾枯的葡萄藤逃不過她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到,要是讓溫頌去找,即使告訴她在什麼位置,估計都要翻半天,最後還有可能一無所獲。
這年頭物資匱乏,水果雖然算不上珍貴,但也不是隨時都能吃得起,至少溫頌在溫家呆的這幾天都沒見到過水果的影子。沒想到劉翠竟然會拋給她一串,而且果粒飽滿,跟劉翠手裡乾癟的半串行成鮮明對比。手忙腳亂接住後有些受寵若驚。
“媽……”
劉翠見溫頌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忍不住惡聲惡氣道:“就知道叫媽!平時什麼忙都幫不上,這時候倒是叫的歡,小家子氣!”
說完自顧自往前走,手上的葡萄擦都不擦就往嘴裡送,吃到壞的就“呸呸”兩聲吐出來,也不管溫頌跟沒跟上。
溫頌體力差,走了半天山路早就餓了,迫不及待摘下一顆葡萄在衣服上擦了擦,放到唇邊輕輕一捏,晶瑩的果肉就滑到嘴裡,甜滋滋的,滿腹的委屈和苦澀好像都少了一點兒。
她果然沒看錯,劉翠就是凶了點,人還是好的。
山中陰涼,葡萄熟得晚,溫頌手裡這串吸足了養分,甜的不行。這還是她來到這以後頭一次吃水果,吃了幾顆就有點舍不得吃了,拿在手上不好趕路,便小心翼翼地包到包袱裡。
包袱裡除了葡萄還有幾件衣服和五塊錢,是出門前劉翠給她的“嫁妝”。
上個月,溫瘸子收了兩個山頭外的上林村秦家的二百塊彩禮,聘下溫頌給秦家的傻子衝喜,定下的過門日子就是今天,因此一大早劉翠就帶著她趕山路去秦家。
出門時,溫瘸子連身換洗的衣服都不讓她拿,還是劉翠看不過去給她拿了幾件衣服,嘴上雖然還是罵罵咧咧,卻背著溫瘸子給她塞了五塊錢。
溫頌卡裡的錢從沒下過7位數,頭一次拿到麵值這麼小的人民幣,依然十分珍惜地收好,這可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筆個人資產。由此可見,劉翠一個繼母比溫瘸子這個親爹好多了,可惜原主走的時候還小,又受村裡人的閒言碎語影響,咽氣前都不知道自己恨錯了人。
劉翠沒聽到身後人的動靜,怕溫頌邊吃邊走跟不上,又要她回頭找人,便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她把葡萄放包袱裡。
小心翼翼的,仿佛放的不是葡萄,而是葡萄樣的金子。
粗布紮的包袱頗考驗手法,溫頌的手不方便,試了幾次都紮不好,乾脆就放棄了,小心翼翼地攏起來抱在懷裡,打算以這樣的方式跟上劉翠的腳步。
沒走兩步,包袱就被劉翠搶過去,紮好後又扔回來,砸得溫頌忍不住趔趄了下,等她站穩,劉翠已經到前邊開路去了。
“發什麼呆!你想在這裡呆到天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