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片玉3(1 / 1)

瘋犬換太子 酒間花錢 6183 字 3個月前

李溋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山外山,弟子房十二人一間,此時空無一人。倒也免了再受一番指點。他什麼也顧不上,一頭栽倒在床鋪。睡不過多久,做了很多亂夢,多數都是漫無邊界的濃霧,山月在濃霧那頭,他怎麼也追不上。

又忽然夢見刺眼的陽光,亮得睜不開眼睛。他在藕花深處,小船載著自己和麵貌模糊的師尊。雨水淅淅瀝瀝,湖水變成泥沙地,一截樹枝被兩隻手握住,枝頭在地上畫歪歪斜斜的符。握著小手和小樹枝的人說:“彆著急,慢一點畫。”

好像有人進來,將他圍觀一陣又出去了。他或許醒過,耳中還是雨聲,屋內光線昏暗不辨時辰,背後疼到麻木。該上藥了,就這樣放著,師尊會罵他。

可她不會再管自己了。

李溋的手指動了動,又睡了過去。

月亮東升西落,太陽探頭不久,又被烏雲遮住。迷迷糊糊間,有人敲響了弟子房的門,李溋被吵醒了,瞥了眼外頭,不想理會。

忽然心頭一跳,見門外的身影是個女子,那女子又敲了敲門,道:“阿溋?”

李溋瞬間醒了,跌跌撞撞爬起來,撲過去開門。到門口時他卻停住了,想到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怎麼能見她?!

“您等一等……”

他把臟衣脫下來,血痂已經和裡衣粘在一起。李溋一點猶豫也沒有,一把撕扯下來。劇烈的疼痛讓他頭腦恍惚,幾乎要暈過去。拚著意識擦去血跡,套上乾淨衣服,整理一番打開門道:“師尊!”

*

穹頂後山,一層繁複的禁咒自上而下。禁咒之內,還有一層禁咒,兩層枷鎖牢牢套住一座密簷式塔。這座塔就是萬神窟,安放著曆代掌門名修。

看著禁咒完成,掌門薑麟道:“好好的,沈掌門跑出去做什麼?”

身邊沒有回應,她側頭道:“師叔?”

山月不知在想什麼,聞言,隨口道:“太悶了吧。”

“悶?”薑麟不解:“難道要給祖宗們安排點吹拉彈唱,解解悶?”

山月依然沒有接話,往常,萬神窟她總是最上心。薑麟察言觀色,道:“對了,那個……鋒州遣人來求情……”

“不赦。”

這次她回答得很快,薑麟:“徐啟明是太過了,鋒州說人回去之後,族中會將他家法處置,但彆的子弟無辜,他們希望您饒了其他人。”

山月道:“我已經做過處置,行什麼家法?至於其他人,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時間來求情,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教育自家子弟。”

見她不鬆口,薑麟便不再勸,她頓了頓,道:“那孩子長大了呀,和從前不太一樣,很俊俏嘛!我記得他小時候腦子不太靈光,現在痊愈了?”

提及李溋,山月平靜的眉心微微簇起:“他語遲無欲,不是因為生病。”

薑麟道:“哦?是什麼原因?”

山月道:“十魂缺失。”

薑麟訝然。所謂十魂,也叫三魂七魄。十魂缺失,世稱失魂症。

山月道:“當年入玉匣宮,他隻有維持性命的三魂,另七魂非常薄弱,幾乎沒有。”

薑麟道:“十魂不全是不治之症,他怎麼能變成現在的樣子?該不會……被什麼孤魂野鬼入竅!占據了身體吧!”

山月搖頭:“那他該離玉匣宮遠遠的,怎麼自投羅網?再說……”

薑麟:“再說?”

山月眼裡浮現那雙淺眸,噙滿淚水,如泣如訴。這不值錢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她喃喃道:“這幅德行的孤魂野鬼,也難找。”

說完道:“此地無事,我先回去。”

薑麟道:“不檢查一番?”但山月已經走遠,薑麟忙追上去:“師叔,一起用膳吧。”

“用膳?”

山月反問,她早就不需要五穀。薑麟改口道:“不為果腹,隻賞味,如何?”

“改日,我有事。”

“什麼事?我也去!”

山月停下腳步,四目相對,薑麟強壓嘴角微笑,二人心中各有計較,山月道:“你不許去。”

*

李溋滿心期翼,門外卻不是山月。

來人體態輕盈,隻看身形像個青年女子,然麵貌已呈老態,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修。

此人名喚蕭雲,在外是一派掌門,在玉匣宮,隻是一個外門弟子。蕭雲為了進修高深仙法,學成後振興門派,才考入玉匣宮。可惜資質不夠入內門,尚在山外山研習。外人嘲笑山外山是外門弟子,殊不知玉匣宮的外門弟子,都是萬裡挑一的天才。

她拿著一個食食,見了李溋笑道:“回來了,怎麼樣?見到師祖沒有?”

李溋眼裡藏不住失落,勉強笑了笑。

見他如此,蕭雲以為有什麼意外,道“沒見到嗎?沒見到就沒見到唄,師祖這樣的人,我們外門弟子,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見到。”

李溋默了片刻,道:“家書我已經給了寧師侄,她說門內一切都好,讓你不要擔心。”

李溋偶爾會幫蕭雲送信,蕭雲道:“這件事,你回來的時候就說過呀。”

李溋一愣,攝神符讓他精神恍惚,頭腦混亂。

見他有心事,蕭雲道:“怎麼了?出事了嗎?誒,我看那天來傳你的弟子,凶神惡煞的,是不是被師祖責備了?”

“沒有……沒……”李溋心事重重,頓了頓,病急亂投醫般問道:“師姐,我想問你件事。你是一派掌門,座下弟子無數……要是你有個,用心教授的徒弟,有一日他下大禍……跑下山很多年,後來又回來道歉,你會怎麼想?”

蕭雲道:“什麼大禍?”

李溋回憶著山階眾人的討論,試圖從腦海裡找出蛛絲馬跡,可惜失敗了,他道:“不記得……”

“這……”蕭雲想了想:“凡事隻想,怎麼能解決呢?不管闖了什麼禍,他知錯了,回來道歉,我應該會原諒他。”

李溋道:“你會不會把他趕走?”

蕭雲道:“你師尊要把你趕走?”

李溋抬頭看著她,四目相對,一陣尷尬。

和李溋相熟起,蕭雲就覺得他對玉匣宮非常熟悉。不是那種熟知門派曆史的熟悉,而是在這裡生活過很多年的熟悉。基礎法術、符咒課從來不聽,但每次考核都是第一。除了——戒律默寫。

蕭雲道:“我一直覺得,你和彆的弟子不一樣,你從前就是玉匣宮弟子吧?”

李溋默認。

蕭雲道:“放心啊,師姐不會說出去的!那你原來的師尊是哪一階?三十階以上的高階還是?”

李溋:“她……她不能這樣算境界了。”

玉匣宮仙階歧視嚴重,蕭雲暗想這孩子的師尊可能尚在低階,他不好意思。

李溋喃喃道:“她和師姐一樣,對我很好。”

“女仙尊嗎……”誰呢?到底是誰!蕭雲心裡非常好奇:“是十二階那位趙仙尊?”她故意從低說起,估計李溋的感受,見他否認,又道:“還是二十四階的錢仙尊,三十六階的孫……再往上,再往上有出走的弟子嗎?”

李溋搖頭:“不是……都不是。”

蕭雲嗨了聲,道:“算了,你的秘密我不打探。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沒心沒肺的很。既然是和師尊之間的誤會,你何必問我?這不是你最擅長的事情嗎?”

李溋道:“我擅長?”

蕭雲笑道:“你那些花言巧語,隻哄我不哄你師尊嗎?把她哄高興了,什麼事都好說。實在不行還可以死纏爛打,我們做師父的都心軟。”

李溋勾起的嘴角,眼裡卻沒有笑意:“這次……這次不一樣了……”

一頓鞭子把他的心氣都抽走了,或許像徐啟明說的那樣,山月對他厭惡至極……

他站起來道:“師姐,我要離開了,以後不能幫你送信。你還有沒有什麼話帶給她們?我再替你送一回。”

蕭雲驚道:“你要走?”

李溋道:“如果她不要我,我又何必留在這裡,惹她心煩……”

李溋資質極好,蕭雲一直覺得他大有可為,怎麼說走就走?平日裡李溋總是高高興興,從不見苦悶。見他一副決絕的模樣,蕭雲想勸幾句,剛開口,瞥見李溋肩頭有一塊汙漬,問道:“這裡怎麼弄臟了?”

李溋側身避開,躲避的動作牽扯到傷口,李溋皺眉嘶了聲。肩頭那枚汙漬越來越大,屋子內也有一股血腥氣。蕭雲立刻那是什麼,驚道:“血?!你受傷了?”

山外山的牌匾經年累月,那三個字幾乎褪色,和斑駁的桃木板融為一體。

山月撐著一把輕巧的素色油紙傘,站在圓門前,雨幕在她身周激起水霧,仿佛染著一層華光。見圓門緊閉,她上前輕輕叩門。

咚咚兩聲,門內毫無動靜,等了片刻,忽然覺得覺得身後有一道視線。回頭一看,那人快速躲開,隻留一角油紙傘暴露在外。山月搖了搖頭,再次叩門。

這一次終於有了回應,是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

“什麼時辰!什麼時辰?!啊!!!一天天在外麵瞎晃!戌時之後能不能走動!能不能?!我今天非把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報上去,一天天沒個安生覺睡!”

圓門猛得打開,守門長老怒氣衝衝,待看清來人,他揉了揉眼睛,表情從困惑到震驚。

“你……您是……師祖?!”

山月輕輕頷首,問道:“有個叫李溋的弟子,住在什麼地方?”

山外山院落緊湊,守門長老戰戰兢兢,領山月到弟子房,才入內,就聽見兩個人的爭論聲。

“傷到了就說,彆仗著年輕硬抗!落下病根你就知道後悔了!”

“我知道我知道,有師姐關心,我什麼病都好了。過戌時男女修串門會被罰的!快回快回!”

“你真要走嗎?其實玉匣宮名修那麼多,以你的資質,另拜他人也未嘗不可。要不——”

討論聲戛然而止,李溋定定看著前方,蕭雲見他臉色不好,以為把守門長老引來了,心說糟糕!跟著回頭,眼中卻落入了一輪明月。

明月正分辨她,片刻後道: “蕭掌門。”

蕭雲迷糊一瞬,立刻認出這是什麼人。玉匣宮坐在雲端的師祖,居然會下榻山外山?!

她連忙行禮:“月……月師祖?拜見師祖。”

山月淺淺一笑,笑的時候嘴角一勾,克製又疏離。明明是一張柔和的臉,卻給人極強的壓迫感。蕭雲想起後麵還有個人,杵著也不知道行禮。回頭看李溋,方才嬉皮笑臉的少年諄諄不安,以為他太緊張呆了,連忙拉著李溋說:“阿溋!快拜見!”

然而山月已經越過二人,進了弟子房。她回頭望了一眼,李溋瞳孔閃爍,雙手拽了拽衣角,跟著進去了。

房門一關,留蕭雲站在原地,一腦門疑問。

月師祖,來找李溋做什麼?!她想偷聽,又顧忌守門長老,回頭瞄了一眼,守門長老並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容貌豔麗,身穿靛青飛鶴華服的女子,發髻上壓著一頂藍玉正禮冠。

她很熱情得笑道:“一起偷聽嗎?”

弟子房簡陋,東西也不多,鬥櫃上放著一個藤編的罐子,山月拿起看了眼,四方紅紙上,粗圓的字體寫著山楂二字。空氣閉塞,隱約飄著一絲血腥氣。朝床邊縫隙一看,一件血衣被胡亂團了團,扔在那裡。

她把目光移向李溋,李溋緊跟著她,見她回頭,又退了一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了句:“您等一等!”

說完衝出門外,片刻後拎著一籃炭回來,放在火盆裡點燃。現在不是燒炭的季節,火盆裡的陳年舊灰潮濕,李溋心裡緊張,手腳慌亂,火怎麼也點不起來。

他肩頭的血滲出更多,山月道:“包紮上藥了嗎?”

李溋吹碳的動作一頓:“這裡濕冷的很……很快就點著了,師尊稍等。”

山月道:“過來。”

“碳還沒……”話未說完,忽覺臉上一熱,隻聽山月雙指相搓,一個清亮之聲後,炭盆裡升起猩紅火星。暖光充斥室內,與此同時,一道屏障自大門析出,慢慢覆蓋弟子房,裡外聲音瞬間被隔絕。

“過來。”山月又道,這回帶著命令的口吻。

正偷聽的蕭雲抬頭對薑麟道:“掌門,師祖不讓聽。”

薑麟嘖了一聲道:“小器!”

李溋再沒借口。

他挪過去,正待跪下時,山月拍拍床榻說:“脫衣服。”

她要看傷,李溋很清楚後背的慘狀,哪裡敢讓她看,掙紮道:“弟子沒事的……”

山月道:“你要我動手,把你按在這嗎?”

有炭火,室內熱得很快。

李溋趴在榻上,雙手抓著枕頭,他覺得雙頰發熱,雙耳更是燙得沒了知覺。外衣裡衣層層剝落,起初還有一絲涼意,很快就被他燥熱的情緒覆蓋。

山月活了很多年,生命長河讓她學會了很多東西,包括醫術。猙獰穿插的鞭傷正滲出血,不光沒上藥,還強行撕扯傷口。

意料之中,又折磨自己。山月輕輕歎氣。

她攪了帕子,冰冷的濕帕輕輕擦去後背的血。山月沒有說話,安靜處理傷口。她不問話,心虛如李溋更不敢開口,什麼花言巧語,死纏爛打,全都煙消雲散。

除了新傷,李溋身上還有許多舊傷,雖然都已長出新肉,可看這痕跡,就知道受的傷有多嚴重。他是長大了,卻又沒有長大。依然和從前一樣,倔強又單薄,堅韌又脆弱。

這麼多年,對旁人的觸碰,李溋總是異常難忍,可是此時,山月的觸碰卻給他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好似心落到實處,不再飄飄浮浮。他以為會很疼,可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

溫度似乎太高了,李溋喉嚨發乾,下意識滾了滾喉頭,他的意識逐漸迷糊,一天一夜的沉睡,似乎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山月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似寒冷山泉一般凜冽。

“為什麼打你?”

昏昏沉沉的李溋猛得提起精神,道:“我……我在穹頂私鬥,弄壞了師尊的草皮……”

山月笑了聲,還有精神耍心眼。她道:“這是花言巧語,還是死纏爛打?”

原來她來得比李溋想象的早,聽見了二人的對話。他想解釋一句,瞥見山月不辯喜怒的麵容後,又老實道:“是動了殺心……我錯了……”

清水擦去血汙,上藥就沒那麼好受了。柔軟指腹沾上藥膏,劃過皮膚,磨得他又痛又癢。李溋緊抓枕頭,儘量讓呼吸平穩,不讓山月看出他的痛苦。

誰知山月忽然說:“你不是李溋。”

平白來了這麼一句,李溋的脊背瞬間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