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聲驚鞭,山林鳥飛,馬蹄踏破飛揚的塵。寒影寥幾,枝木張牙,馭馬的黑影越過山頭,一隻又一隻,稍縱即逝,最終湮沒於黑夜。
叩叩,叩叩,叩叩,叩。
領頭的死士叩柴門,七聲暗號後,他俯耳貼門,聽到微弱的貓叫。遂斂了神與後頭的主人說:“山莊無異樣,可入。”
那人頷首,隨後抱著禇衛憐大步踏入。
一隻隻黑影緊隨其後,其中有扛麻袋者。
那人抱人,繞過多處屋宇,最後停在房門前:“迷香的藥效有多久?”
“八個時辰,人明日中午會醒。”
那人嗯了聲,又說:“夏侯瑨那些被引開的護衛,不用殺,他們回神後一定會尋人。你去龔府留點線索,讓他們以為這是魏王黨羽所為,人被擄走,已經去了河南府。”
“是。”
那人最後頷首,抱著人進屋。
屋裡沒有點燈,又黑又冷。暗室屋漏,於他卻耳清目明。
夏侯尉不動聲色,把人放進床榻,靜觀她須臾。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又隨手點燃一盞燭。
明燙的火苗躍上臉頰,褚衛憐安靜躺著,眉眼謐寧,顯得人既親切,又溫暖。
夏侯尉貼近她,小聲喚了下:“表姐。”
無人應答。
他恬美地笑了,想了想,又喚道:“眠眠......”
這聲比那聲更小,恰似他的呢喃,多有幾分緊張。
他垂眸牽了她的手,輕輕握,纖細柔軟,足令人神魂顫動。
又想起夜裡夏侯瑨牽她的那幕,他眼神微暗,骨節一根根從她的指縫穿過、相交,十指連心。
夏侯尉閉了閉眼,感受這每一寸的悸動。
她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乖,能任他牽,能不對他動輒打罵,能不用眉眼怒嗔他。
“表姐,你抱抱我……”
他貼近了低喃,方才的心悸讓人神魂遊走,出現她在笑的幻覺。現在魂回來,夏侯尉才發覺她昏過去了,是做不到抱他的。
夏侯尉有些失望。
他垂眸盯她,柔軟的唇瓣,讓他想起了上回雪夜,她為他披上鬥篷。那晚兩人麵對麵,也是這般近,近到他們的嘴唇碰到一塊。
此刻的夜,亦屬於他。
他顫巍地低頭,寸寸貼近,卻在兩唇即將相觸時,突然停住了。他從她的唇掃視到眼睛,微顫地發出音:“眠眠……”
他閉緊眼睛:
“為何討厭我,我究竟欠你什麼?”
他沒有再探她的唇,而是抱緊她的腦袋,將臉深深埋入她的頸窩。
他好冷,抱著她,那麼軟、芳香盈息,終於感受到暖意。夏侯尉的腦袋蹭了蹭,還是沒忍住張口,細牙叼著她的頸肉細細磨,輕輕啄著。
啄完左頸,還要再往右啄,房門突然響了。
“主人,褚氏的追兵拿調令出城了!”
夏侯尉看了懷裡的人一眼,腦門發緊,下榻出屋。
死士與他低聲彙報:“褚父和褚允恭都帶了兵,一半往河南府的方向追,一半則在城郊搜查。”
他們所在的這座山頭,正在城郊東北。幾十裡的路,雖不近,卻也不算遠。
夏侯尉道:“還按老計劃走,想往哪搜都隨他們。不過,去河南府的路上可以稍攔,也彆太過,我們的人過兩下手就退。”
他笑了聲,“就算搜到山裡,也找不到。這裡頂多是再尋常不過的莊子,能有什麼。”
“還有,多派幾人看住夏侯瑨,窗門都封死,彆讓人逃了。”
死士應道:“是。”
夏侯瑨又吩咐,“你找人傳話進宮,告訴末伏。我若沒回宮,他就繼續換臉扮我。這裡沒他的事,不用著急回來。”
叮囑完,夏侯尉再度入屋。
睡前梳洗,總覺得屋裡格外冷,又取兩根香浸入火爐。
嫋嫋香煙冒出爐子,夏侯尉輕輕聞,心神安寧,眼眸卻多出炙熱......
這是迷迭香,他尋了很久,這種香最貼近她身上的芳香。
眼熱著,心也熱,今晚應該能睡個好覺。
帷幔層層而落,夏侯尉躺下,抱住人,親昵地埋頭入她頸窩。他閉了會兒眼,又覺得衣料有些硌,手指伸到她衣領。
“眠眠,你熱麼,我為你寬衣吧?”
他捏住她衣領,剛要解下,手卻顫個不停。
他不知胸口為何會跳得這般厲害,冥冥中惶然能聽見巴掌聲,淩厲甩在他臉上。
他顫著閉緊眼,終究是不敢,又縮回手,把人合衣而抱。腦袋時不時蹭她的臉:“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對你做,你不要生氣......”
……
褚衛憐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晌午。
日頭不大,似是陰天,她撐著昏沉沉的腦袋。先茫然看了眼四周:這是床,這是屋子?這在哪兒?
一切的陌生讓她慌張。她想起,意識消失前是在龔家的外巷,有人從後偷襲夏侯瑨。
這是哪兒?
他們是被人救了,還是被人擄?
褚衛憐看了眼自己,衣衫完好,手臂胳膊也沒有傷痕,或許情形還不算太壞?
她扶著腦袋下床,慢慢踱到門邊。
她用力推了,屋門閂死了,格窗也打不開,沒有一絲縫能出去。
剛覺得情形好,不安的預感又漫上心頭。
褚衛憐隻好敲門,“有人嗎?”
沒人應,但她聽到屋外有腳步,有人走動,就是沒人搭理她。
她又走回床邊坐著。
看目前情形,應該被關了。可是,她對這些一點頭緒都沒有——這夥夜行人到底什麼來曆?
目的是她,還是夏侯瑨?
抓人後,又想做什麼?
昨晚夜裡,她雖和夏侯瑨在巷子裡走,可他的護衛都遠遠跟著。他們竟然能避開夏侯瑨的眼目,直接擄人......
這樣的一夥人,能無聲無息出現在京城,又能無聲無息在城門落鎖後出城,大概有內應。
吃裡扒外的守城將,竟然與賊裡應外合……褚衛憐生氣,又對未知有著恐懼。
直到,屋門忽然開了。
有人進來送吃食。
褚衛憐仔細打量他的穿著,短布褐衣,腰間彆刀,外披鐵甲,反正不是良民,怎麼看都很像山匪。
那人把粥和菜放下,褚衛憐瞥了眼,頓時覺得沒胃口。
粥倒還好,尋常的白粥,就是這兩碟小菜,清炒蕹菜和醬燒豆腐,都是肉沫,整塊肉都沒有。
褚衛憐錦衣玉食到現在,到哪不是山肴海味,還沒用過如此潦草的膳。
她忍不住嘀咕:“這什麼啊,也太清淡了。你們這兒還有沒彆的菜?”
她不動筷,那人翻白眼;“你還挺挑,就這些菜,大夥兒都這樣吃,愛吃吃,不吃拉倒。不吃我拿走喂狗了。”
他又冷漠道:“但我勸你最好吃了,彆好歹不知,免得餓死。”
褚衛憐:“???”
她一時愣住,甚至錯愕。長這麼大,還沒有敢這樣跟她說話呢!
“等下,你什麼來曆,給我站住!”
那人不管她,徑自走了。
褚衛憐:“???”
好橫的人,竟然對她坐視不理。他是頭一個。
禇衛憐記住了。能出去,定叫他好看。
但是,她待在這兒的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夥歹徒到底是什麼?
褚衛憐緊張、又鬱悶地看向兩碟蕹菜和豆腐。
算了吃吧,總比沒有強。
她一定要活著出去。
......
死士中伏剛撤離,就繞去了前院。
“主子,飯送到了。”
夏侯尉嗯了聲,筆沒停:“她吃了嗎?”
中伏簡略說了情形。
“她還嫌上了?”
“是。”
中伏很是不滿:“從未見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也不看自己何種處境,用膳還挑,有的吃就不錯了。”
“此女在宮裡欺侮您,還多次想害您性命,您為了大計,一忍再忍。今朝老天有眼,我們擄二皇子時也能擄到她,此等惡女,終於落到我們手上!”
中伏感慨,目露狠色:“這可不就是老天給主子複仇的時機?要不......小的給她點顏色瞧瞧?”
中伏的話,正正戳到夏侯尉的痛處。勾起他百般回憶。
她對他輕之,賤之,她曾經叫了那麼多太監打他,落在身上的棍棒數也數不清。她一回回踐踏他,折辱他,他不恨,是沒可能的。
由此,夏侯尉抬眼,饒有興致:“你想怎麼給她顏色瞧?說來我聽聽。”
“她以前怎麼欺辱主子,咱就怎麼還給她。”
中伏冷聲道:“小的這就叫人拿棍棒,狠狠打她,保管她後悔曾經所做所為!”
夏侯尉一聽,眼前浮出她疼得嗷嗷哭的模樣。邊哭,還疼得抱頭竄。
他頓覺這些棍棒也無異於落在自己身上,立馬蹙眉拒絕:“不行!她太柔弱了,不經打。”
“不能打!誰都不準打她,聽見了沒!”
中伏:“......”
以前她打殿下多狠,多囂張,對殿下呼來喝去。他可沒覺得禇家娘子柔弱。
中伏尋思了下,又建議:“要不,給她吃餿飯吧!吃餿飯又不用挨打,她保管受得了。就算她不吃,等到餓極,也不得不吃。”
中伏想想就暢快,此等深仇,非得給主子報了不可!
夏侯尉一聽,眼前又浮出她吃完了吐,吐完了吃,小腹疼得滿地打滾。
他突然也覺得疼,立馬拒絕:“不行,吃壞了人怎麼辦?咱們留著還有用。”
夏侯尉捏額角:“你就沒彆的好法子了?”
“......”
中伏尋思,這些報複的法子不挺好嗎……可是,都讓您給拒了!
最後,中伏絞儘腦汁,靈光閃動。
“主子,小的還有法子!不用挨打,也不用喂餿飯......不如,恐嚇她如何?”
既不用打,還能報複到。
夏侯尉摸住手腕鞭痕,眯起眼眸。
“你說,要怎麼嚇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