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1 / 1)

折辱落魄皇子後 嫻白 5613 字 3個月前

羅儀霜落了湖,被夏侯瑨救上岸後,猛猛咳了幾聲水,便由宮婢們扶著去更衣。

夏侯瑨抹了把臉,侍從遞來手帕。

他把水擦乾,皇後、宸妃幾個忙關切地問:“無礙吧?”

“無礙,鳧水而已,我自幼就熟水性呢!”

夏侯瑨咧嘴笑,陽光折出細碎的濕發,一眾年輕女子看紅了臉。

楊成煥也走過來,朝他抱拳欣笑:“二殿下好身手啊,我也本要跳湖救人來著,沒想被殿下搶了先。”

夏侯瑨還欲開口,立馬被親娘打斷。

宸妃盯著兒子這身濕衣,蹙眉催他:“好了,你彆多說,趕緊換身衣裳,擔心著涼。”

夏侯瑨無奈,隻好抱了拳更衣去。

隻是離開前他留意到皇後。

似乎在......歎氣?

這是為何?

夏侯瑨沒搞懂,搖搖頭走了。

男子與女子更衣的廂房分彆在沁雪湖的東西角,隔得遠。

夏侯瑨收拾得快,沒兩三下就好了。他著急出來,小太監追在背後喊:“殿下,殿下,還有玉佩!”

夏侯瑨一拍腦袋,玉佩沒戴。

他站住,任小太監替他係上。最後目光四望,拉人急問:“有看見褚娘子嗎?”

他過來沁雪湖,就是聽說褚衛憐也在。今早,他剛寫好一首詩,想親自給她。

不料遇到有人落湖,他跳下去救了。遊上岸他還四處看了看,褚衛憐並不在周圍。

隻可惜他的詩被水浸透,已經不能看了。

“奴才在遊園時候見過褚娘子,但褚娘子是否離開,就......就不知道了。”

夏侯瑨垂頭,稍為失望。

他拔了腿,匆匆想往湖岸再找人。

才出兩步,便看見梧桐邊一抹淺粉的影子。他欣然笑了,朝她招手:“憐娘!你怎麼到這了!”

“我來看看你。”

褚衛憐朝他走來。

午後陽光絢爛,穿過樹影落在她的眉梢。她的衣裙隨風飄,像海浪翻卷,又像迎風開的花。

夏侯瑨微愣,似乎夢回十年前的午後,那個陽光曬人又慵懶的午後,她就是穿淺粉的衣裙向他跑。

直至人到近前,夏侯瑨才收神。

他的臉發燙,為自己不得體的盯看窘笑。眼前的少女卻目含埋怨:“你壞了娘娘和我的謀劃。”

“嗯?什麼謀劃?”

夏侯瑨瞪大眼睛。

褚衛憐歎氣,低聲比劃幾句。他恍然大悟,臉更燙了:“難怪母後那樣瞧我。”

他看起來懵懂無措,鐵憨極了,褚衛憐更憤慨,忍不住捶他一拳,“人是給楊大郎救的,你湊什麼熱鬨,真是……”

“要不是你已經定了親,你就要娶羅娘子了,懂不懂啊。”

少女聲音清麗,如蟲入耳,撓得心頭癢。

分明她在嗔怪……夏侯瑨怔怔看她,臉龐白裡透粉,像剝了皮的荔枝,嬌俏可愛。

他不好意思地撓頭:“觀人落水而不救,非君子之道也。”

“我沒想那麼多就跳湖,你若不喜……”

“我不喜怎樣?以後你就不救人,不當君子了?”

“我…..”

夏侯瑨欲言又止。

卻說不出什麼來,隻好垂頭。

褚衛憐笑道:“你看,你有自個兒堅守,不因外物而變。既不變,那便不用多說。”

她拍拍他的肩,“我沒有不喜啊,你此舉挺好的,至少我將來的夫君並非冷血冷肺之人。你救她,是該的。”

雖然不一定對,但應該。

拋開計劃失敗不談,她對夏侯瑨還是滿意的。

將來的,夫君……

夏侯瑨耳根莫名發紅。此刻他臉龐、耳根、脖子哪哪都紅,跟進了火爐沒兩樣。

他不由歡喜,又低低開口:“但我擾局了,怎麼辦,那楊家大郎……”

“無事,我還有後手。”

褚衛憐眨眨眼。

雖然計劃失敗了,但不代表沒有彆的路可走。

有人落湖,楊大郎出手救,一男一女衣衫濕透,隻是種手段。還有彆的手段讓楊成煥賴不掉親事。

此刻的沁湖邊,在落水變故之後,遊湖的人繼續遊湖。

楊成煥看向湖麵,漂著一截一截木板,是那艘不耐造小船的。

他不甚滿意地向皇後進言:“娘娘,這艘船打得太不好,上個人就壞了。幸虧壞在白天,若是夜裡如何是好?”

“這麼大的湖,救人都看不清。這造船者、監工者必定不用心,得拉去仔細審問,彆被惡人利用了才好。”

皇後汗顏,忙應和:“是,你說的對。”

楊成煥道:“娘娘勿怪臣多言,臣也是為了貴人們安危著想。”

“是、是,你好意,本宮知道。”

皇後勉強笑笑。

說了許久的話,楊成煥口乾舌燥,走到亭子去喝茶。

他招手,小宮女立馬為他倒茶。一個毛手毛腳,卻不甚將茶湯灑在他衣衫上。

“楊大人恕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楊成煥皺眉,扯了扯衣擺的茶葉:“算了,彆死不死了,你帶我去更衣。”

“是……奴婢這就領路……”

小宮女唯唯諾諾起身,抱著漆盤,領他往岸頭西邊的廂房去。

一排供女子更衣的廂房。

“楊大人,就是這間,有給大人們備的衣裳。”

楊成煥點頭,心煩地推門而入。

屋裡傳出更衣的窸窣聲。

不久後,又一聲驚叫刺破天——

“你!你是誰啊!”

轟得一聲,門開了,楊成煥抱著沒換好的衣裳匆匆出來,臉色窘迫,又紅又沉。

而皇後眾人,卻在這時“聞聲”趕來。

浩浩湯湯,一大夥人,等著將這隻魚收入網。

……

“會成嗎?”

夏侯瑨問。

風吹清夏,也拂來滿園桃花香。兩人並肩走著,隔著隻影子的距離。

褚衛憐瞻望雲天,在聽到一聲驚叫時,忽然回眸看他:“成了,應該是成了。”

夏侯瑨樂呼呼地笑:“那就好,我也不算壞事了。”

比起另一旁的熱火朝天,他們這兒簡直靜謐得不像話。風林雲海,樹影斑駁,穿雜二人輕微的腳步。

“憐娘。”

他突然開口,嗓音低柔。

褚衛憐及時止住腳,回頭看他。“嗯?”

夏侯瑨忐忑著,慢慢走近她。

近到隻有一步時,他在袖裡牽住了她的手。褚衛憐一怔,手像被燙到,急忙抽了回來。

他紅著臉低頭,“我,是嚇到你了嗎?”

褚衛憐聲音比他更小:“沒,沒有……你,你也沒做什麼。”

她汗惱,糟糕!怎麼還結巴起來了!

終於,夏侯瑨抬頭朝她笑:“沒有就好。你,你知道我心意的。”

這人怎麼還學她講話……褚衛憐沉默,嗔了他一眼。

兩人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

最後,竟忍不住笑起來。

午後過夕陽,遊園散,眾人歸。

福順提著膳房送來的食盒進屋,夏侯尉正在窗邊寫字。

桌案上鋪滿紙,他寫了一張又一張,起初還是字跡遒勁,後來筆走龍蛇,再後來,狂草不止。

福順雖然不識字,但知道,那鬼畫符起碼不是字。

一張又一張的紙被他揉了扔地上,夏侯尉眉心緊凝,腦子裡一遍遍,都是夏侯瑨牽她手的模樣。

他們兩人竟那麼高興,簡直旁若無物。

揮之不去,愈加煩躁,他丟開筆,扶住桌沿長吸氣。

福順被他的臉色嚇到了,決定先不打擾。

正要走,突然被人從背後叫住。

“你說,當初我母妃若還在,我今時今日該是什麼地位?”

福順聽見,嚇得一跪。

五體投地,瑟瑟發抖。

老天爺啊,蕭妃是個忌諱,陛下不準宮裡有人提。誰敢提,誰就殺頭!

福順欲哭無淚地提醒:“殿下……殿下……您莫不是忘了……”

夏侯尉仿佛聽不見他說話,自顧自地開口:“一個生母的差彆,竟真有這麼多。旁人生的,是他兒子,我娘生的,就不是……可我不也是在宮裡生出來的,我到底比二哥差在哪兒!”

福順額頭磕地,壓根不敢抬。又驚嚇又疑惑,好端端怎麼說起這些?怎麼隻跟二皇子比,殿下出身不好,當然比所有的皇子都差啊。

福順十三歲進宮,從十三歲開始,他就在冷宮照顧夏侯尉。那時的夏侯尉隻有四歲,是個沒爹娘,沒人管的孩子。

一直到夏侯尉十七歲,福順仍在身邊。

他記得,這麼多年,殿下隻有小時候問過這種話。後來殿下懂事了,懂得人情冷暖,知道沒用,便不再問這樣的話。

他已經有十幾年沒聽過了,怎麼殿下又在今天問起?

福順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我能生在皇後肚子裡,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著魔地喃喃:“我的地位,我的姻緣,我一切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福順聽著,心慌了又慌,這莫不是瘋了吧?怎麼說出這種話,皇後對他不好,他以前可謂極其厭惡皇後!

這話若是讓皇後聽到......

不,也不用皇後,隨便哪個宮妃,就連小小的吳婕妤,都能讓殿下丟了命!

“殿下,這話萬不能講啊!是要掉腦袋的!”

福順說完,立馬提了腦袋溜出門。

他看著懷裡的食盒,悲傷歎了口氣。

月上梢頭,天黑了。

福順再次送食盒進來時,夏侯尉還在窗邊寫字。

夏侯尉點了一盞油燈,燭光昏黃,照著粗劣的白麻紙。比起傍晚那會兒,他瞧起來似乎沒那麼急躁了,不過急躁之後,倒顯得整個人行將就木。

“殿下,該用膳了。”

福順躡手躡腳,把食盒放在桌上。他討好地笑,試圖緩解夏侯尉的麻木,“正好有膳房送來的飯菜,今晚奴才就沒煮。”

福順掀起食蓋,魚米菜香撲鼻,勾的人直流口水。

“殿下看,今晚的菜有肉呢,有一道燒鴨子。”

夏侯尉看了一眼,“膳房的奴才何時這麼好心,還會給我們送飯?”

他繼續寫字,不為所動。

“哎呀殿下,不是他們!”

福順嘻嘻笑道:“奴才剛開始也以為膳房,後來找翠兒姑娘細細問了,才知道不是他們,是禇娘子。”

夏侯尉筆尖一頓。

福順瞧他這樣,忽然大悟,難怪他傍晚說了一堆胡話,敢情為著她。上回殿下分明說,不會再想她了。還以為真能忘記,竟然還沒有!

不爭氣,太不爭氣了。

福順隻好邊歎邊說,“彆人送的,奴才還不敢拿給殿下。但這是禇娘子送的,奴才悄悄打聽,原來禇娘子要走了,回家待嫁。離開前想到之前對殿下不好,特意讓人送了菜賠罪。”

福順說完,把錢袋從懷裡掏出。沉甸甸的,是一袋金錁子。

“這也是禇娘子給的,足足五百兩呢,要給殿下賠罪。”

夏侯尉突然放下筆,朝飯菜和金子看去,心裡說不上的滋味。

原來,她是這樣的嗎?

可是,一想到她要回家待嫁......她要嫁給夏侯瑨,以後她就是二皇子妃,他的嫂嫂,與他雖有宮牆之隔,卻差了天涯海角。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他垂下眸,握緊拳,眼睛變得濕潤。

福順見他終於不再麻木,立馬擺布碗筷,等他就膳。

“她都做過了,還賠罪。我才不要她的東西。”

福順一愣,剛想問是否把東西還回去,夏侯尉就已經坐好,撤開紙筆,拿起筷子。

“......”

福順隻好把想說的話咽回肚子。

今晚有香軟的米飯,一盤清蔬小菜,一盤燒鴨子。

油燈照著燒鴨的熏皮,光澤可人,他心頭突然難受,又似無限感慨,很久沒有這麼好的菜了,還是她送來的。

既然她肯悔改,這點心意於他而言,實在彌足珍貴。

夏侯尉不舍得動鴨子,轉而去夾青菜。

剛夾起,銀筷突然發了黑。

這雙,是他以前的辟毒筷,用了十幾年都沒黑過。

夏侯尉一愣,怔怔看著桌上的菜。

流光千千轉,驟然想起她說過,三殿下,我想要你死,跟踩死螻蟻一樣簡單。

夏侯尉用力閉了閉眼。

再睜開,眼眸起霧,晃得他連燭影都看不清。

手在顫,筷子啪得掉在桌上。

他用手背遮眼,擋去光線,好像就能看不見所有。黑森森的視野,沒有儘頭,可喉嚨還是哽咽出了聲。是幾不可聞的、丁點的、破碎的泣音。

想要他死,原來這麼簡單。

簡單到,她連裝都懶得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