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1 / 1)

踐踏落魄皇子後 嫻白 6352 字 3個月前

“眠眠?”

夏侯尉些許迷惘,垂眸思考。半幅帷幔遮去了火燭的光,他的臉陷在黑暗裡,手指摩挲著被褥的繡紋。

眠眠是誰呢?他不記得自己有做夢。

既然沒有做夢,為何又會喊眠眠?

他從不認識什麼叫眠眠的人。

應該是福順聽錯了。

夏侯尉並沒有放在心上,比起夢囈,他更在乎的是高燒到現在,那個人沒有來看他。

雖然他很清楚,天壤之彆哪有這麼容易夠到,但心裡還是說不上的失落。他垂著眼眸,餘光淺淺淡淡漾著:“哦,做夢而已,焉知真假呢。”

在外夏侯尉受夠了磋磨,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從不會把情緒外露。隻有在共患難的福順麵前,他才會有真的自己。

即便他在克製著,福順也能敏銳察覺到他心緒不佳。

福順奇怪地琢磨,怎麼突然就難受了?

這幾年他們早把苦日子過慣,很少見殿下有低落的時候。而且在此時之前,他一直躺著,也沒見到彆人。

福順不懂他的低落何來,但有意開解。眼軲轆一轉,便想到一件新奇的趣聞與夏侯尉講:“奴才今天外出,聽到幾個宮人在聊瑨殿下的事呢。”

“是瑨殿下的親事......”

夏侯尉對彆人的私事從來不感興趣,但對夏侯瑨會例外些,因為他的二哥過於耀眼。

不同於夏侯尉,夏侯瑨是在所有人期盼中誕下的皇子,打出生起,有爹疼有娘愛。

夏侯瑨的母妃是寵妃,隨著夏侯瑨越長越大,加在他身上的光芒也愈多。

九歲能作詩,才華泉湧,十三歲便伴聖駕行走,是皇帝一手帶出來。加之夏侯瑨玉樹之容,徹柳之姿,他的親事必定是極貴重,得千挑萬選的。

福順觀夏侯尉並沒有打斷,於是繪聲繪色繼續講:“瑨殿下貴極,京城七大世族也沒人敢明晃晃打他親事的主意,倒是有好幾個來認表兄的。前幾位外麵來的‘表妹’,瑨殿下都是客氣有禮,又淡淡的,不放在心上。”

“但是最近,卻有變數了!”

夏侯尉眼眸輕抬。

“什麼變數?”

福順擠擠眼:“就是太後的親侄女。自從褚家小娘子來,瑨殿下往慈寧宮走動更頻繁了。”

“不過也合理,那可是褚家啊!不是隨便的氏族,連陛下身上都流著褚家的血。褚娘子是真金枝,瑨殿下就是眼界再高,也不至於連褚家都看不上。”

“殿下......?”

福順說完,卻發現夏侯尉又不說話了,眸光陰懨地垂著。

很明顯是不高興了,但福順琢磨不透他的情緒因何而起。方才講的趣聞,哪句不對勁了呢?

“褚家小娘子......會看上他麼?”

夏侯尉突然問。

這一問,才讓福順摸出味來。

福順有些悟了,他是很了解夏侯尉的人。不用殿下多說,很多時候他也能揣摩出意思。又聯想上回,以夏侯尉不愛管閒事的性情,竟會主動找上慈寧宮。

但是......這回福順卻少見地猶豫,殿下是這意思嗎?

那可是褚家,褚太後磋磨他,京城幾大世家他最厭惡的就是褚家。能做到漠不相視就夠了,他怎麼能對褚姑娘有意思?

福順很了解夏侯尉,想了又想,有意思多半不可能,想勾搭倒還可能。

褚家勢大,是連夏侯瑨都能動容的人。若是有了褚家之勢,殿下倒也能與夏侯瑨爭一爭儲君。

福順猜的也的確是夏侯尉所想。

夏侯尉以前就是挨餓挨凍過來,孩提時候體弱,風寒發燒於他而言更是家常便飯。好在他命硬,摸爬滾打活到現在。

現在已經十七歲,長大了,身體也更強健。即便被吳婕妤記恨扣了藥,隨便喝點桂枝湯也好了。

一場小病,病好之後,夏侯尉繼續開始他的計劃。

夏侯尉住在棲息宮,這裡是破舊的宮室,在皇宮的最西苑,皇子們的住所也在西苑。

雖同在宮廷,離嬪妃的內苑卻很遠。

夏侯尉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中秋,宮裡辦詩會的日子。

皇帝好詩,宮裡每年中秋都要辦場詩會。

詩會上也不是各人作詩,就是傳覽皇帝最近寫的好詩,並做賞析。對於這種荒誕且無聊的活動,夏侯尉從來嗤之以鼻。

以前他不會去,反正某些人也不喜歡他在跟前礙眼。但一想到今年的詩會她也會在,夏侯尉早早便起來收拾了。

夏侯尉生得好,容色清俊,即便穿舊衣也很好看。

可他的手指卻停在交領右衽,端詳著銅鏡裡的自己,又想起在蓮池旁看見衣裙翩翩的她,是如此鮮妍,遙不可及......

夏侯尉陡然窘迫,竟生些許自怯。

他吸著氣閉了閉眸,扭頭看身後還在忙碌的福順:“那件煙青挑花的素羅衣還在嗎?”

福順正在翻箱籠,聞言啊了一聲,“不在了,殿下不是說不要了嗎?讓奴才拿去換炭,前不久剛換了兩筐炭回來。”

衣服是上個月宸妃過生辰,宮中大賞,尚衣局送來的。

夏侯尉向來不在意華美之物,他更喜歡實在的,於是讓福順照例拿去換些炭火,起碼冬天能燒,能讓他們少挨凍。

福順也沒想到他會再問這件衣裳。

“殿下急用嗎?要不奴才再去問問幫咱跑腿的路公公,沒準衣裳還在......”

“不用了。”

夏侯尉又閉了閉眼,緩緩放出氣:“我們走吧,福順。”

*

這天褚衛憐陪姑母用完早膳,褚太後便拍她的手笑:“去罷,拾掇好看些,瑨也會在。”

禇衛憐畢竟年輕,一聽臉微燙,笑著躲開禇太後的眼神:“姑母就彆老拿憐娘說趣了,我與瑨表兄從前是玩伴,現在就是熟些。”

“姑母老這樣笑,憐娘都不知要怎麼見他了。”

雖沒有直說,但觀侄女的笑顏,褚太後便知道她對瑨是滿意的。

褚太後隻有一個弟弟,一母同胞出來的。弟弟生了五個女兒,褚太後護短,各個都疼。加之衛憐是褚家的幺女,人機靈可愛,會說愛笑,褚太後簡直疼到心肝去。

她慈祥看著褚衛憐:“該怎麼見就怎麼見,瑨是好孩子。再說了,你若不喜歡,姑母也不會逼你。我們褚家的女兒,自是最好的,沒人會說你一句不是。”

前半句軟和,後半句又變得威嚴有度。

褚太後目光凜然筆直,遙遙穿過窗外的飛簷高樓,最後又落回褚衛憐身上,含著慈愛的笑。

褚衛憐聽得眼眸紅,自打她進宮,一直都是姑母在照拂。除了皇帝,褚太後就是宮裡說一不二的人,她是褚家的女兒,因此也沒人敢輕慢她。就連皇後娘娘的兩位公主,也頻繁來慈寧宮尋她做伴。

褚衛憐還想說話,但時刻不早,太後又催得她走,褚衛憐隻好斂裙起身。

雖然已經在慈寧宮住了七天,但偌大皇宮,褚衛憐還沒仔細逛過一圈。褚太後不放心,除了隨行的宮人,特意讓王姑姑陪她去詩會。

王惠青是褚太後的心腹,年出四十,也是宮裡最資曆能乾之人,連帝後都要敬三分。

這個詩會除了宮妃,宗室親貴們也會在。太後讓王惠青送褚衛憐去,就是方便讓他們知曉她侄女。

詩會辦在蒔花館,果然褚衛憐一來,許多人的目光都注意到她。旁邊便有賞花的宮妃竊竊:“你看,王姑姑也來了......”

“王姑姑是陪褚娘子來的,褚娘子剛進宮,人生地不熟呢......”

禇衛憐忽略那些聲音,先去了花亭與皇後、四妃請安。

夏侯瑨正好也在,他身穿青碧的麒麟紋直裰,紮綠發帶。微風拂來,尾帶飄揚,猶如水波蛇影。他就站在生母宸妃的身邊,十分耀眼。

太多人再場,禇衛憐並沒有多看夏侯瑨,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是含著笑意且微燙的。

如果不是出門前照過鏡子,禇衛憐差點以為自己臉上有東西。

場麵話禇衛憐隻說了幾句,剩下的都是王姑姑在應付。

通過王姑姑與皇後時客氣、時拉鋸的對話,禇衛憐大約猜到,她姑母和皇後應該不算親近,卻也還能對付。

“瑨,憐娘剛進宮還沒過逛蒔花館呢,反正你也閒著,帶憐娘走走吧。”

宸妃發話了。

此話正中夏侯瑨下懷,他飛快看了眼親娘,笑著應答:“是。”

宸妃這是在為她和夏侯瑨創造機會呢。

這有些出乎禇衛憐的意料。

在姑母的話裡她雖知道宸妃對自己不排斥,但沒想到,她會把意圖表露的如此明顯。

宸妃吩咐完,好像才想起皇後。

宸妃略窘迫,試探地回頭看皇後。然而皇後並未多說,隻笑道:“去吧。”

禇衛憐隻好跟夏侯瑨下了花亭。

兩人沒有往人多熱鬨的中庭去,反而繞了幾條長廊,走進開滿花的羊腸道。

送到這裡,王惠青也就止住腳步。

“娘子,老奴先回去了,太後那兒還有事要交代呢。”

王惠青臉上的笑止也止不住。

褚衛憐心裡明鏡似的,雖然自己什麼也沒做,臉卻有些紅。不過好在,王姑姑雖然不在,卻還有宮人跟在她和夏侯瑨的身後,不至於太過尷尬。

褚衛憐無奈地道:“好,姑姑有事就先走吧。”

王惠青又看夏侯瑨一眼:“娘子就托殿下照看了。”

不知是夏天風太熱,還是日頭太曬,夏侯瑨的耳根微微紅。

他悄悄看著褚衛憐,說:“王姑姑放心,結束了我就送憐娘回慈寧宮,再給皇祖母請安去。”

王惠青笑道:“二殿下辦事,太後都放心呢,老奴怎能不放心。”

送走了王姑姑,兩人竟都不約而同鬆口氣。相視一笑後,夏侯瑨伸手致路:“走吧憐娘。”

小道鋪滿了鵝卵石,在燦陽下顏色各異,光影斑駁。道路的兩旁栽滿各種灌木與花卉,有褚衛憐認識的,也有她說不上的。

兩人其實算不上太熟,能聊的話很少,且淺,也就聊些詩會上的東西,以及花草。

每當褚衛憐有不認識的花種時,夏侯瑨都會極溫和地與她說。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微亮且認真。

“其實按輩分上來說,憐娘不該喚我表兄的。”

夏侯瑨說。

“不喚你表兄,那該喚你表侄?”

褚衛憐信步閒庭地賞花,突然駐足,回頭盯著他看。

少女的眼眸瑩透,仿佛有光在閃。夏侯瑨被這突如其來的回眸怔住了,忘記剛準備說的話。

她又回頭不看他了,繼續輕鬆地聊道:“喚你表兄,這是姑母的意思。我若喚你表侄,豈不與陛下平輩了?姑母怕以後輩分亂了,所以......”

褚衛憐沒有再說,夏侯瑨卻笑著接過她的話:“所以你是我的表妹。”

“是表妹也好,反正我也比你大些。”

二人邊聊邊走,步伐不快,卻也不慢。走到一處涼亭時,突然跑來一個小宮女與夏侯瑨耳語幾句。

這位小宮女褚衛憐沒見過,隨後夏侯瑨的神情有些急了,問那宮女:“是真的?”

“是真的,娘娘特讓奴婢來告知您。”

夏侯瑨又有些猶豫。

褚衛憐猜到他有事,立馬不在意的莞爾:“瑨表兄有事便先離開吧。”

“可是,是我答應王姑姑照看你的......”

“沒事呀,有這麼多宮人陪我逛呢,還能有個好歹不成?”褚衛憐朝他輕鬆一笑:“你去吧,沒準完事了還有空回來找我呢。我就在這等你!”

雲天蔚藍,夏侯瑨看著燦陽底下笑容明媚的少女,握了握拳:“好。”

即便夏侯瑨走了,卻也不妨礙褚衛憐遊玩。反而夏侯瑨不在,她還不用太端架子,總怕自己哪不好看鬨出笑話。

褚衛憐繼續往前逛著,在經過另一處花叢時,突然聽到了怒罵聲。

罵人的太監一口一句下賤,“就你這種人,也敢往我們主子跟前湊!小畜生,克爹又克娘,等你死了到地府,閻王都嫌你晦氣!”

“你跟他廢那麼多話做什麼?主子說了,他再敢,來見一次打一次!”

話音落下,緊接著是鞭子落在皮肉的聲音,嘶嘶開裂,伴隨那人沉痛的呼吸。

花叢有縫隙,褚衛憐的目光穿過縫隙,正看見一個人站在空地上被鞭打。

打人的兩個太監,褚衛憐正好見過,是大皇子的人。

這倆都不是大皇子的親信,之所以有印象,是有回大皇子來慈寧宮請安,這倆太監趁著大皇子不在,竟悄悄給她的丫鬟妙兒塞錢,想走妙兒的門路。最後妙兒與她抱怨道,“大皇子的人就是倆草包,輕佻!”

褚衛憐再一往花叢中看,那倆人正在囂張地鞭人。

被打的人僵直站著,竟是一聲不吭。突然被人踹了膝蓋,一整個翻到在地。

他們繼續打,又是抽鞭,又是拳打腳踢,辱罵不休。

他的衣服是葛布,本來就破舊,更是被鞭子抽得開裂。

褚衛憐看得心疼,真是個可憐又硬骨頭的小太監。

她於心不忍,看不下去,兩手扒開草叢製止:“你們在做什麼!”

“這是蒔花館,娘娘的儀駕就在附近,你們竟敢公然打人,不想活了嗎!”

褚衛憐是真生氣,真心疼,最見不得這種恃強淩弱的人。她立馬繞開了草叢走進來。

被人突然吼住,兩個太監也震驚。見是她,更是忙不迭地下跪,瑟瑟發抖:“褚,褚娘子......”

褚衛憐隻覺火氣在燒,煩躁又頭疼。偏這倆是大皇子的人,她還罰不得!

她顫著手指出:“滾,給我滾!今日之事,我定是要稟了娘娘的!”

那兩人被她的氣勢唬住了,連連磕頭,麻溜地滾了。

褚衛憐更覺得煩躁,很莫名,也不知這股煩躁勁兒何來。她隻好壓壓胸口,強令自己平靜下來。

小太監本是背對褚衛憐,被人踹在地上打。現在打他的人逃跑,他重重咳了兩聲,抓著地上的草根重新爬起。

褚衛憐剛想問“你沒事吧”,突然看清他的臉!

他,是他!

他才不是什麼太監,他是三皇子夏侯尉!分明沒見幾麵,這張臉卻無時不刻不在她夢魘裡!

尤其對上他細長的眼眸,噩夢如約而至,褚衛憐嚇得發抖,臉色蒼白,想往後退,手腕卻在此時被他抓住,“表姐......”

表姐,表姐,表姐

這個人與噩夢的影子重疊,褚衛憐森然發抖,急急掙紮又掙脫不得,驟然揚手,朝他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天崩地裂,萬物沉寂。

夏侯尉被打偏了臉,殷紅的巴掌印落在側臉。沒被鞭子抽散的所有尊嚴,竟隨這一巴掌,和他額角的鬢發一塊淩落。

他怔住了,低垂的眸光似有刹那錯愕,轉而又是自嘲的笑,灰慘陰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