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深夜,盛大的宴會這才散去,群臣在醉酒之中互相攙扶,哈哈大笑著離開宮殿。
卜仁醉醺醺地,吃力地扶著案桌起身,搖搖晃晃往外走時,眼角捕捉到吳覆的身影,他大聲命令道:“你!過來扶著我!”
吳覆站起身來,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卜仁。
小人。
他沒有理會,往外走去。
卜仁卻借著酒勁一下子衝了上去,一把扯住吳覆後背的衣裳。吳覆因經年饑餓,身量並不高、而且很瘦削,被卜仁一把抓著,當場就被拽了回去。
吳覆大怒,今夜的遭遇令他心中埋著一團火,他回身便捏住了卜仁的手腕,這少年看著瘦弱,誰料力氣卻很大,竟將卜仁的手腕捏得嘎吱作響,卜仁痛得大叫。
一旁侍立的太監見狀連忙衝了過來,兩個太監一左一右拉住吳覆的胳膊,又一個太監吃力去掰他的手,這才終於將卜仁的手腕解救出來。
卜仁見吳覆被太監鉗住,不得動彈,他抬腳就直接踹了上去,當胸一腳,直將他踹翻在地,“敢對我動手,活膩了你!”
吳覆當胸挨了一腳,向後摔在地上,巨大的疼痛讓他身體蜷縮起來,一時覺得呼吸都滯了起來。
弱小。他知道自己很弱小。這種弱小讓他憤怒,這種憤怒在他心裡鬱積成火,仿佛要將他燃儘。什麼時候才能夠強大起來?
而卜仁,踹了一腳之後猶嫌不足,上前來還要拳打腳踢。
“住手!”
這時,吳覆聽到宮殿的入口處傳來女聲。
好熟悉的聲音。
他猛然抬眼,向宮殿門口望去。
西樓公主來了。
她一身明豔的宮裝,那張熟悉的麵容上,是那雙與往昔截然不同的清亮雙瞳。
黑化值忽然升高,讓樓月疑惑,不知吳覆發生了什麼事。她知道每逢重大的節日,國君開宴席時,吳覆就會被當做吉祥物列席,今日冬至,想必也是如此。
於是,後宮宴會散了後,她就趁人不注意溜到了前朝舉辦宴會的宮殿外。
前朝的宴會也在散去,群臣醉醺醺的,互相攙扶、魚貫而出,酒氣熏得樓月直皺眉。
然後,她就看到杯盤狼藉的宮殿中,吳覆正被一個大臣一腳踹翻在地。那當胸一腳,看得樓月都感同身受覺得很疼。肋骨可彆被踹斷啊。
可那大臣尤不解氣,還要上前去拳打腳踢。
“住手!”
樓月忍不住了,衝了進去,站在吳覆麵前,攔住了這位大臣。
這個大臣一點儀表風範都沒有,為什麼要欺淩這樣一個瘦弱且無力反抗的少年?
那大臣顯然沒有醉到徹底失去意識,一見樓月,便立刻停了手:“微臣見過西樓公主。”
顯然是認識樓月的。
“這小子言行無狀,臣教訓他一番,免得他沒有規矩,日後衝撞了貴人。誰料卻汙了公主的眼。”卜仁道。
汙了公主的眼?哪怕卜仁說慣了拍馬屁的話,可這種顛倒黑白的話從自己口中說出,還是讓他不由得心中暗笑。這位公主對吳覆的欺淩,可比自己惡劣千百倍,自己不過踹了一腳而已,哪裡比得上這位公主三天兩頭地去將吳覆鞭打得鮮血淋淋呢。
後宮的公主,其實卜仁這種前朝大臣幾乎是見不到的,更彆提認識了。隻是卜仁因經常進出宮廷給國君解悶,再加上他又比旁人更好奇吳覆的現狀一些,所以偶爾給宮人一點賄賂,讓他們帶自己去寒柳院一遊。因此才結識了西樓公主。
誰料卜仁卻聽這位公主笑道:“冬至之日,前朝父王祭天拜地、祭祀祖先,後宮人人言行小心,不敢口出妄言,隻為祭祀順利,明年風調雨順。這樣重要的日子,大人你卻無故欺辱一個無法還手的少年,難道是故意引起晦氣嗎?”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卜仁的酒醒了一半,這……公主這是什麼意思?彆人幫她欺淩吳覆,她怎麼像是不樂意了?
他忙道:“公主說笑了,臣怎麼敢?方才不過是醉了酒了,醉了酒了……”
樓月冷眼瞧他,“既然醉了,就該快快出宮回府休息。本宮擔心大人再這樣,會被參酒後失儀呢。”
說罷,樓月命太監扶起被踹翻在地的吳覆,往殿外走去。
卜仁留在原地,有些瞠目結舌——西樓公主這是什麼意思?忽然這樣言辭犀利,且言語中分明是在維護吳覆?難道是被國君斥責,所以性情大變了?
……
有此疑問的,不止卜仁一人。
吳覆走出大殿,目光不由他控製地,落在西樓公主的背影上。
她……似乎不認識卜仁了。吳覆想。
寒柳院中除了來送飯的太監之外,基本不會有人來,尤其是身份地位高的人。
西樓公主是特例,她不順心時就會怒氣衝衝地跑過來,將他鞭打一頓。
卜仁也是特例,因他吳國舊臣的身份,他比樓國人更希望吳覆早些死去。
因此,這兩個人能碰麵,並臭味相投,是一件毫不奇怪的事情。
可方才在大殿中西樓公主的言行,卻根本不像是認識卜仁的樣子。
她願意為了維護他,對卜仁對抗。
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感受,不可置信、抗拒、期待、喜悅?因為情緒太複雜,以至於吳覆根本無法分辨出來。
最後,這些情緒中,疑惑占了上風——她似乎……變了。而且是翻天覆地、與從前截然不同的變化。
就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一樣。
【黑化值-1。當前黑化值88%。】
離開了大殿後,皇宮中的寂靜便纏繞了上來,夜裡冷而靜,燈籠的光隻能照出腳前的一小段路,再遠處就是看不透的黑暗,仿佛藏著什麼怪物。這總讓樓月這個習慣了夜間明亮的現代人頗有些懼怕。
她忽然轉身,看到吳覆安靜地跟在她後麵。因提燈宮人隻在樓月身前照明,所以跟在後麵幾步遠的吳覆,隻能映到一點點微薄的燭光,再加上他墨發墨衣墨瞳,令樓月疑心他仿佛要徹底融入黑暗之中。
因樓月停步轉身,周身的宮人也紛紛止步,於是吳覆也停下了腳步。
這個少年,不言語的時候,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冷漠。
樓月看到他抬眼,望向自己。那眼瞳是比黑夜還要濃鬱的黑。
吳覆看到西樓公主忽然轉身,她站在燈籠照出的光亮處,忽然指了指他的胸口,開口問:“你胸口沒事吧?”
剛才大殿裡那位大臣,當胸一腳踹得真是力道十足,樓月是真擔心把吳覆的肋骨踹斷了。若是肋骨斷了,甚至戳到內臟,在這個位麵的這種醫療水平下,吳覆怕是真凶多吉少了。
他要是凶多吉少,那任務完不成,自己也就徹底涼了。
吳覆聽了這話,微微皺眉,一時沉默。
來自西樓公主的關心,如果是從前,吳覆隻會覺得是嘲諷與奚落。
可現在……為什麼她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為什麼一個人會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離譜的想法,認為她完全換了一個人?
西樓公主像一個謎團,令吳覆疑惑不已。
樓月卻以為這家夥又不想和她說話,於是無奈轉身。
算了算了,要是肋骨真斷了,他應該不會麵無表情地跟在後麵走這麼久吧,應該沒有大事。不過穩妥起見,還是待會兒請太醫去看看他好了。
她心理年齡比吳覆成熟,麵對這個少年,倒犯不上有什麼生氣的情緒。
這少年自幼被囚禁,沒有得到過正常的社交與教育,連溫飽這種基礎的需求都無法滿足,再加上動輒遭受鞭打,因此養成了這孤僻古怪的性格。這很正常。
樓月有時會想,若是自己自幼過得是這樣的日子,現在又會變成什麼樣。
這讓樓月想到自己穿越前曾喂養過的流浪貓。那隻流浪貓曾被人傷害過,瘸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渾身臟兮兮,且脾氣極差,總對過往的人哈氣,於是比那些擅長賣萌打滾的流浪貓瘦弱許多。也因此,它總很難從同類競爭中搶到食物。
於是樓月每天總是在它經常出沒的地方找一下它,再給它放一把貓糧。後來那貓漸漸熟悉了她,不會一見到她就躲得無影無蹤,但還是在她放糧時縮到一邊,似乎她會忽然暴起傷害它一樣,而當樓月每次試圖想伸手去摸貓時,那流浪貓就飛機耳再加哈氣,凶巴巴地嘶吼,讓樓月不得不收回手來。
被人傷害過,自然沒有那麼容易消除戒心。
想到那天他瘦削脊背上道道交錯的鞭痕,樓月便沒有再說什麼,繼續往前走,到了岔路口,樓月吩咐太監:“送他回寒柳院吧。”
她命宮人將一盞燈籠交到太監手上作為照明,然後自己轉身準備回宮。
卻剛走了一兩步,忽聽身後吳覆開口:“……等等。”
樓月驚訝轉身,這家夥竟然主動開口說話了,這可真稀奇。
等等,彆是要把剛才的燈籠扔回來吧?以表示自己堅決不接受她假惺惺好意的決心?
樓月忽然心生警惕,覺得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以吳覆的黑化值,他做什麼反抗之舉樓月都不覺得奇怪。
說來,以吳覆如今的黑化值,樓月根本不敢和他單獨相處,她慶幸自己無論去哪裡都有一堆宮人圍著,這給她極大的安全感。
於是她連忙向旁邊側身,心想吳覆要真是把燈籠扔過來……哼!
於是吳覆看到,西樓公主聞言轉身,然後忽然像躲避什麼危險一樣,往旁邊一閃,那一瞬間她的臉上,是如一隻小獸探出草叢般的神情,警戒地朝他望過來。
那是與從前的西樓公主,截然不同的神情。
這舉動太奇怪,以至於吳覆經年麵無表情的臉上,都難得流露出了一絲疑惑。
樓月:……呃,警惕性太高也是種錯……
看著吳覆隻是站定在原地,根本沒有什麼舉動,樓月感覺有點尷尬。隻能自我安慰,這可是黑化值89%的未來大反派,自己警惕一些也不為過吧。
她清了清嗓,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何事?”
吳覆開口,“……剛才宮殿裡那個大臣,是誰?”
樓月聞言奇怪,她怎麼知道剛才那個踹了吳覆一腳的大臣是誰?公主們一直生活在後宮之中,怎麼會認識前朝的大臣?
她腦子一轉,忽然想,吳覆問那大臣的名字,難道說是要暗暗記仇,等以後發達了報複回去?
真不愧是未來的反派啊。
於是她道:“本宮不識。”
西樓公主的記憶,像一部事無巨細的電視劇,樓月目前也隻翻了重要的部分,不然她得翻上好幾年才能翻完。西樓公主與卜仁不過見過幾麵而已,這隻是她記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所以樓月根本不曾注意過。
所以,她忽略了吳覆這問句中隱含的試探。
聽到樓月的回答,吳覆的手在嶄新的華服大袖中瞬間捏緊。
她不認識卜仁?她怎麼可能不認識卜仁?
西樓公主失憶了,還是……她不是西樓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