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有一瞬間,柳未夏覺得自己被他看穿了。

那樣的神色,她隻在兒時犯錯不願承認時,在兄長臉上看到過。似乎她的所有都暴露在陳林照眼中,無處遁形。

肩膀上的手再次輕輕拍了幾下,安撫好她的情緒。

剛才她重提舊事,這裡沒幾個人臉色是好的,年紀小的聽說過倚天城一事,年紀大些的當年也曾參戰過。

參戰過倚天城之事的唯一一個劍宗弟子,謝餘寒作為當年知情的人,自然是最有發言權的一個:“當年事發突然,魔族大批入城,我和師妹自顧不暇,不得回宗門尋找長老商議救人。”

風月場所混跡多了,見慣了達官顯貴和各種花言巧語,楊蔓兒不吃他這一套。

冷笑出聲:“你們去搬救兵,那救兵呢?魔族掌控倚天城十幾年,哪個修仙世家來過?!倚天城的百姓死了多少你們知道麼!!”

淚水一滴一滴接著落下,順著女人的臉頰滑落到滿是皺紋的手背上。楊蔓兒泣不成聲。

意識到此刻不是哭泣的時候,楊蔓兒立刻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淚,重新掛上那副冷麵:“拋棄百姓,和魔族為伍,你們修士還有幾個可信?”

這幾個字像是一道詛咒,在場聽到的沒幾個不變臉色。

唯一還能看的,隻有陳林照這個事不關已的師祖。

柳未夏眉心一跳,不由得反問:“和魔族為伍?”

從古至今,修真起始幾百年間,修士和魔族都是勢不兩立的關魔界和修真界打的水深火熱,魔界魔尊也不止一次尋釁挑事,和柳未夏戰鬥多次。

比起她還能平靜下來,在道蒼宗長大自小接受仙魔勢不兩立教育的三個弟子拉下臉,麵色鐵青地問楊蔓兒:“什麼叫與魔族為伍!道蒼宗的長老仙尊這麼多年除了多少妖邪,為了除魔又死了多少人,怎麼到了你口中就是與魔族為伍?!”

“不可理喻!你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

比楊蔓兒的質問先到的,是柳未夏的嗬斥:“住口!”

三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想說你一個外門弟子不在乎宗門名聲,憑什麼讓他們住嘴。

剛有人要說話,隨之而來的是兩個人的目光。

一道溫和不見底,一道冰冷毫無機質。

那弟子頓時閉嘴,躬起身體往另外兩個人背後縮。

反應最平淡的當屬陳林照,比起其他幾個人的義憤填膺,他的臉色甚至稱得上愉悅,“說的不錯。”

幾個腦袋齊刷刷回頭。

特彆是剛才憤怒的幾個,頭上仿佛頂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不止他們,就連怒氣衝衝滿臉厭惡的楊蔓兒也愣了:“……你,你說什麼?”

先彎起的是他的眼睛,這幅樣子好似被罵的不是他的門派,和他沒有關係。但那雙銀絲繡白鶴紋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確實是道蒼宗的服飾。

楊蔓兒怔住,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罵下去。

隻聽陳林照憤憤不平:“當初倚天城入魔一事傳入宗內拖了許久,商議的結果本就欠考慮,最後卻讓城內的百姓遭難,這也太不公平了!”

這模樣,這架勢。

好似被折磨了二十年的是他。

“……”

有人替她抱不平,楊蔓兒心中的冤屈散去一些,但看著他們的眼睛仍有敵意,“你們修士兩麵三刀,我不會再信你們了!但是今日你們救我一命,我楊蔓兒不是知恩不報的人。這裡還算安全,暫時可以讓你們歇腳。”

落腳的地方有了,一行人不用再花時間找客棧,房間內置雖然不全,有些落了灰塵,但也勉強能落腳。

都是下山修行過的修士,這麼點不順心還算不上受苦。

簡單收拾好,除了床鋪以外到底其他東西柳未夏都沒動。

坐在床簷,上方輕粉的紗帳落下一半,接連繡了一塊粗糙的麻布。兩種布質地相差太多,一眼就能分辨。

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被柳未夏摁下。

隻因門外一聲不輕不重的扣門聲,緩慢勻速地敲著,外麵的人很有耐心,像是知道裡麵的人不會輕易開門,就這樣接著敲。

直到過了許久,才打開門扉看到的不是想象中不著調的人,反而是一個不願意看見的冷臉木樁。

站在門外,謝餘寒一隻手懸在半空中,維持著僵硬的拿劍姿勢,怎麼看怎麼彆扭。

上下打量他一眼,柳未夏摸不準他敲門的意圖,先一步開口:“怎麼了,我還沒收拾好,師兄有什麼要緊事?”

謝餘寒動動關節,垂下懸空的手,剛才的僵硬轉瞬即逝,隨著垂下的還有他避開的眼睛,“城內魔族眾多,這裡雖然有法力保護,但法力越來越稀薄,支撐不了多久。你……”

他頓了一下,似乎想了許久許久才問:“你害怕麼?”

談不上害怕。

當初被逐出師門,同門追殺時不覺得害怕,一個人掉入魔界被魔族圍攻時不覺得害怕,渾身是傷被萬箭穿心時不覺得害怕。

現在有人護著又怎麼會覺得害怕。

比起深究害怕這種清晰,柳未夏更想知道謝餘寒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敲響自己的門,還問出這句話。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必然是一頓冷嘲熱諷。

“這裡危險太多,你修為不高,又是女孩呆在這裡不安全。”謝餘寒垂眸盯著地板,輕聲道。

這話說的還算真心實意,若是聽的不是柳未夏,或許還會感動一番。

可惜聽的是柳未夏這個非常記仇的人,哪怕這是一句還算不錯的關心,但以前謝餘寒做過的事還曆曆在目,短時間內忘不掉。

於是她借著朦朧的燭光,對這個前世今生都叫做師兄的人,說了一句很輕很輕的話:“不安全麼,被人拋棄的滋味不會比這裡更差了。”

說者有心,聽者怎會無意?

說完這句話,柳未夏饒有興致,食指和拇指輕輕揉搓著。於是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男人一瞬間的失神和跌跌撞撞的動作。

謝餘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意識回籠時,身邊站著跟自己一路而來的師弟,剛才和自己說話的女孩站在旁邊,逗弄隻有三歲的孩子。

“師兄,這裡情況也太不對勁了。”李牛環顧一圈,沒看到楊蔓兒才鬆一口氣,但還是壓低聲音:“特彆是那個女人,說什麼我們勾結魔族,這根本就是汙蔑!明明救了她還這幅樣子,真是白瞎了好心。”

不止是他,其餘幾個人也這麼覺得。

謝餘寒眉頭一蹙,打斷他:“城內淪陷二十多年,她們心生怨念也屬正常。”

聽到這話,另一邊的柳未夏心中冷笑。

活得好的人怎麼會理解連生存都是難處的人的苦。

隻聽了兩句,她不再把注意放在他們身上。沒見著陳林照的影子,索性跟著興奮的孩子在這樓裡多逛了幾圈,越逛卻越覺得熟悉,找了一個婦人打聽才知道這樓的原名——春風館。

婦人說十幾年前有一個魔族在城中大殺四方,她們才能躲進春風館裡,後來來了一俠士,替她們在館外畫了一道符,可以阻擋魔族入內。她們才能苟活至今。

有人問那俠士是誰,婦人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是個很膽大的姑娘,當時她滿身血地闖進來,把我嚇了一跳,後來還是蔓兒替她醫治,那姑娘為了報答還說要帶我們出去。”

“那你們為什麼不跟她走?”李牛不理解她們既然能走為什麼最後又留在這裡。

“那姑娘自己都滿身的傷,帶著我們這幫老弱病殘出去又能如何?無非是多了個麻煩。”婦人慢吞吞添柴,昏黃渾濁的眼珠映著躍動的火焰:“那姑娘是個好人,因為我們賠上一條命,太不值。”

李牛更加不理解,這群人到底是惜命還是不惜命,能逃出去的機會硬生生放過了。

婦人不願多說,顫抖著拿起樹枝趕他們離開。

再次回到一樓大堂,站在偌大的空地上,幾人沒來由地有了分蕭瑟感。

這種感覺持續不到一炷香,被婆婆端上來的一碗熱湯給打破,乳白的湯汁上飄著幾塊白蘿卜,寡淡的味道細常根本吃不出什麼。

吃了幾口,幾人紛紛撂下筷子。

倚天城亂成這樣,有這麼點吃的都能燒高香了。

攪亂碗裡的蘿卜,柳未夏胡亂喝完湯,連湯是什麼味道也不知道,聽著李牛高談曾經下山除了幾個妖怪。

她支著腦袋,隻覺無趣。

眼神一瞟,旁邊的人又沒了影子。

陳林照不知道吃了多少,不僅人沒了碗也沒了。

躺在硬的如同石板的床上,柳未夏隻覺得腦內的思緒亂的像是一團亂麻。

婦人說的那些話在她耳中像是一個魔咒,勾起塵封在腦海深崖的回憶。

就在此時,門外再次響起一道敲門聲。

被敲門敲到煩的柳未夏:“……”

她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勾起枕頭邊緣的鐵劍藏身到黑暗中。

外麵的人比她還沒有耐心,不一會兒便低聲開口,婦人粗啞的聲音不知為何帶上一點嘶啞:“姑娘,我有事找你。”

逆著月光,她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出長長一道。柳未夏回頭,貼在窗上的符紙完好無損,外麵的扣門卻越來越急促:“姑娘開門,我有事要和你說。”

“我知道你在裡麵,我知道你醒著。開門吧姑娘。”陰森黏濕的嗓音透過門縫,鑽進柳未夏耳中。

“我得睡了,明天再說吧。”她攥緊手中的鐵劍,死死盯著門口晃蕩的虛影。

“婦人”不滿她敷衍的態度,不達目的不罷休:“快開門吧姑娘,快開門!讓我進去吧,讓我進去!”

“婆婆,不知道您的女兒可好?”她的手搭在門框上,忽然這麼問道。

“婦人”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劇烈的敲門停下一瞬,含糊其辭道:“好著呢,她好著呢。”

“是麼。”柳未夏聲音很低很低,在深夜中尤為冰冷:“可我記得,您的女兒已經死了。”

“婦人”在外晃蕩的身體陡然一僵,眼見謊言被戳破,便不再顧及隱瞞,露出獠牙準備硬闖進去吃了她。

還沒動作,它僵硬的身體如同被拆卸的玩具,碎裂開來,一塊一塊肢體落在地上,完全被殺死的前一秒,它看到那張永遠無法忘記的臉。

與十年前就差點殺死它的人極為相似的一張臉!

柳未夏抽出閃著寒芒的銀劍,冷聲嗤道:“畢竟十年前,我親手殺了她和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