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一)(1 / 1)

“蘊聽聞長歌境內有一至寶,名曰‘昆山玉’,玉碎之時,其音可引鳳凰長鳴……”

紫衣女子儀態端莊,在眾人簇擁中一路分花拂柳而來。十二樂府的眾人為了在這位新晉的毒道大家麵前博個好些的印象,爭著為她介紹長歌的珍寶。

揣摩著這位毒聖的喜好,有人將話頭引到了長歌諸多用以入藥的珍品上頭。這時她忽然開口,提起了昆山玉這一樣寶物。

“既能討容仙醫歡喜,便是此物的榮幸。”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句話,卻在周圍人的矚目中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之處。

慕少艾的心思無遮無掩地暴露,男子輕咳了一聲,微紅著臉,目光灼灼地瞧著地麵,“箏會親自去為容姑娘取來。”

這位聞名長歌的君子鮮少有這樣大膽的時刻,顧離笙站在一旁,瞧著這一幕,心中無法抑製地感到了心慌。

少女捂住心口,鴉青色的袖口與垂落的發絲交融,她整個人沐在光中,遠遠望去,仿佛嵌在萬千雲濤間的一抹剪影。

顧離笙睜著眼,茫茫雲海倒映在她琉璃色的眼瞳之中,像是要流入她記憶中的那場煙雲幻夢。

哢——嚓——

玉碎之聲清越綿長,她在繚繞的雲煙中跌跌撞撞,暈頭轉向,隻得循著聲音的指引疾步行走。

雲霧儘頭,那個熟悉的人背對著她,掌心散落的細碎粉塵伴著鮮血,在地上敲開一陣沉沉的聲響。

怒火席卷腦海,顧離笙走上前去,伸出手掌,猛然一扇。

“顧箏,你想死,我可不想。你要是還有點兒血性,那就跟我出去重頭再來。”

顧箏被她打得身子晃了一晃,下意識地捂住臉頰。

掌心血在他的臉上暈開,遠比當日的豔色要盛。

他不驚不怒,軀殼好似失卻了魂魄,木愣愣地重新坐好。

“笙娘,”縱是一身狼藉,狼狽不堪,顧箏仍未失卻平日裡的溫潤儀態,他跪在碎玉和血泊當中,低頭淺笑著說,“輸了就是輸了,何必強求什麼重頭再來。”

顧離笙握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提起,她注視著麵前這張沾滿鮮血與塵土的麵容,低聲怒喝:“我看你是被所謂的情愛糊住了腦子!你難道不想把那個玩弄你的女人踩在腳下,讓她明白欺瞞你的代價嗎?”

顧箏想要開口,可他該如何和妹妹說清楚那些陳年舊怨的來龍去脈,將那些沉到血海之中不見天日的往事翻出來攤開,告訴妹妹,這一筆爛賬其實是衝著她來的?

成王敗寇,勝者為王,如今十二樂府已向顧瀟然叩首臣服,對方萬萬不會放過他們兄妹二人。而,而她深恨笙娘,怕是不待他們二人走出南灼府,笙娘就會死在她的手下。

念及此處,顧箏的心口不由再次作痛。

他確實深愛容蘊,縱然事到如今也仍然為之牽動心神無法自抑。

她的遭遇令人扼腕,可笙娘當年的舉動也是合情合理,何況笙娘還是與他血脈同源的妹妹。於公道倫理,這是一筆他不應當插手的爛賬,於血緣私情,他自然要站在自己妹妹的身邊。

他無法坐看妹妹死在她的手下,可良知也折磨著他,讓他無法忽視容蘊所遭受的一切。

因此他向對方求得了一個約定。

此刻情勢危急,顧箏也沒時間與妹妹交代更多,眼見著妹妹不依不饒,他狠下心腸,故作執迷不悟道:“既是她所求,那我將性命予她也未嘗不可。”

顧離笙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極度的震驚讓她忘卻了動作,禁錮住對方的手頓時鬆了下來。

她氣到嘴唇顫抖,指著顧箏道:“你!你……”

“好啊,你真是好啊!”顧離笙含淚看他,後退著說,“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玩弄了你的女人,連到手的權力都能拱手相讓。愛美人不愛江山,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你是這麼一個大情種。”

顧箏不敢看她,隻閉目不語,安之若素地跪在血泊當中。

顧離笙被他氣得直直捂住心口,但再如何氣憤,麵前人終究是拉扯她長大的兄長,就算對方再如何讓她失望,顧離笙也無法放著他不管。

“隨我離開,”顧離笙紅著眼睛看他,“顧瀟然不會放過你和我的,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快些隨我離開。到時候你想如何,都隨你。”

少女言語諄諄,顧箏聞言,隻淡淡道:“你先行離開,為兄還有事情需要處理,再晚上幾日,我自會離去。”

麵前人依然是那副無悲無喜、淡然出塵的模樣,顧離笙看著他,隻覺滿心怒火無處發泄。

“還有事情需要處理,你還能有什麼事情需要處理?難不成你還想和那個女人再見一麵嗎?”

顧離笙怒罵道。

原本隻是怒不擇言才說出的話,可看到兄長這般默認的模樣,顧離笙的心中不免生起了難以言喻的驚怒。

“你真是,你真是……”顧離笙隻覺自己從來沒有認清過麵前的這個人,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麵前的這副模樣,“不可理喻!”

少女憤怒地拂袖而去。

顧箏跪在原地,擔憂地望向她的背影。

他的目光穿過重重繚繞的煙雲,像是將穿透時空,看到妹妹孤苦無依的未來。

“戀棧權力者,將她手中權柄儘數交予敵手;心有所愛者,教她所愛之人親手為她奉上毒酒;高傲睥睨者,讓她一生活在悔恨當中,永遠都抬不起頭。”

紫衣女子坐在湖心,抱著箜篌,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

玉碎之聲透過朦朧的煙雲,拂過她的耳畔,像極了雪落。

容蘊止住手中的動作,徐徐地睜開眼睛,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而後她再次閉上雙眼,任由一切陷入黑暗當中。

黑暗總是伴隨著危險,顧離笙近乎是驚懼地睜開眼睛,眼前雲海滔滔,天穹一片碧藍,天光澄澈無染。

她怔怔地望著鏡麵倒映出來的稚嫩麵容,直到這時,才真正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實。

這一世,她一定不會讓哥哥再次見到容蘊。她一定要將十二樂府的權力儘數握在手中,讓顧瀟然和容蘊這兩個賤人付出代價。

*

“顧家內部奪權,恰逢九宮招新,三脈顧離笙自請前往南灼,試圖問道十二樂府,奪得長歌第一天驕之名。”

水珠從簷角滴落,落在棋盤之中。

棋子懸在半空,執棋者靜默不語,半晌,忽然輕笑,將手中棋子扔回棋奩當中。

“哦?我記得她一直想推著她哥哥上位,如今竟是認清現實了麼?”

黑白棋子包圍之處,水珠的形狀漸漸潰散,化作一灘淺淺的水泊,淤積在光滑的棋盤上頭。

少年的身影縮成一點,凝在水中。

他含笑注視著棋盤,抬頭遙望天際,笑言道:“顧箏天性平和,不喜紛爭,是最適合繼承長歌樂聖衣缽的存在,偏偏顧家三脈把他推到台前去與顧瀟然、顧玉沁這些人奪權,真是浪費良才。”

“如今他的妹妹看開,想要上位奪權,看來顧家的局勢要變了。”

一旁侍立的使者心中疑惑,不由詢問:“顧家笙娘懷有虎狼之心,行事狠辣,性情剛烈,她若是上位,顧家怕是要更加難對付了。可……公子似乎很是歡喜?”

蕭恒在天光中轉頭看來,此刻他頗有閒心,也願意為人解答疑惑。

少年從棋盤前起身,緩步走至臨水的欄杆之前。

水中彩鱗攢集,追逐著餌食,時不時地躍出水麵。蕭恒注視著這一幕,曼聲道:“唯有弱者才會畏懼爭奪,強者隻會為同樣強大的敵手欣喜。天下英才都想爭奪這一代的冠首,可若是這所謂的冠首從雞群中誕生,縱然它是一隻白鶴又能榮耀到哪去?”

蕭恒負手而立,他談性大發,正欲一抒胸臆,這時忽聽侍人來報:“不好了,公子,二十二娘子和二十三郎君不見了。”

“不見了?”男人疑惑道。

“嗯。”地上啃著果子的嬰孩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張開隻有兩顆小米粒的嘴巴,磕磕絆絆地說道:“姐姐,姐姐,姐姐不見啦!”

夷歸從樹上飄了下來,蹲在她麵前問:“怎麼不見啦?”

嬰孩皺起了小臉,努力組織著語言。

她比劃著雙手,腳掌在地上滑動轉圈,而後直直地指向了遠處的一棵小樹。

夷歸循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隻見一眾低矮的灌木中,一棵樹苗拔地而起,正精神抖擻地隨風搖擺。

他來回端詳了許久,轉頭對地上探頭探腦的小娃娃說道:“娃啊,叔叔偷偷告訴你,你姐姐,其實就像那種神奇的小花,早上消失,晚上出現。你隻要睡上一覺,醒來就能見到她了。”

嬰孩秦凝愣愣地看著他,吮了吮手指,又看了看遠處的那棵小樹,突然眼睛一閉,徑直往樹下一躺。

夷歸見她這番動作,好奇地上前去,見她睫毛抖動,像隻小蝴蝶一樣在那兒撲閃,不一會兒,原地記就響起了有序的呼吸聲。

“她是不是睡著啦?”窸窸窣窣。

“不知道哇。”淅淅索索。

“哎,她動啦她動啦。”

稀薄的靈力無法維持長時間的擬態,秦韞渾身無力地伏在地上,依靠著身前的灌木,躲避著毒辣的陽光。

她將手放在天空的上頭,看著瀅瀅的流光在指尖不斷飛舞,忍不住指尖微動,看著流光隨著指尖的動作不斷變換方位。

流光化作蝴蝶,穿梭在小姑娘纖瘦的指間,它在光中輕盈地躍動,最後棲落到她的眉間,漸漸地融化在光裡。

秦韞靜靜地躺倒在地上,看著蝴蝶慢慢地在眼前消失,連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蝴蝶散在風中,秦韞也閉上了眼。

暖風輕拂的午後,她漸漸地沉入睡夢。

雪白的狐狸叼著點綴果實的樹枝,踩著輕盈的步伐來到了灌木叢前,見小姑娘睡在灌木叢中央的空地上,不由放輕了動作。

窸窸窣窣,灌木叢在風中發出輕微的聲響。

“小狐狸,你妹妹今天也在這裡練習法術哦。”

淅淅索索,草叢搖曳著,將葉片上的泥土抖落。

“今天她捏了一隻小蝴蝶,不是小狐狸哦。”

噓噓簌簌,綠色的熒光在太陽下跳躍。

“她捏的小蝴蝶比小狐狸好看,嘻嘻。”

小狐狸靠近了灌木叢,挨著小姑娘趴下。它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半點也不在乎那群小樹靈的拱火。

隻有不被偏愛的家夥才會被人三言兩語地挑撥成功。

它們肯定是嫉妒自己有明珠兒捏的小狐狸,明珠兒卻到現在都沒認出它們的存在,心裡吃味了才來逗它的。

九嶸見慣了這種調皮的小樹靈,對它們的德行了解得清清楚楚,隻把它們的話當耳旁風聽。

“嘻嘻,小狐狸……”

“你妹妹……”

“真可愛……”

小狐狸睜開眼睛,小聲地嗷嗷了幾句,一時間整個灌木叢裡都回蕩著沙沙的聲音。

“嘻嘻嘻嘻……”

“嗷嗷嗷嗷……”

“簌簌簌簌……”

“嗷嗷嗷嗷……”

狐狸正細聲細氣地嚎叫著,忽然感到背上一暖,一隻溫暖的手將它撈進了懷裡。

小姑娘抱著它,咕噥著問道:“怎麼啦?雪絨兒。”

小狐狸窩在她的懷裡,小聲嗷嗷了幾下。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聽了一嘴,末了點頭道:“沒錯沒錯,雪絨兒就是最漂亮的小狐狸,世上不會有比你更可愛的小狐狸,明珠兒隻喜歡雪絨兒一隻小狐狸……”

“嘻嘻嘻嘻嘻嘻……”

“小狐狸不知羞……”

風兒輕輕地吹,枝葉搖晃著,篩出沙沙的樂聲。

九嶸無心去理會那些細碎的絮語,它窩在小姑娘的懷裡,同她一齊沉入美夢。

淺憩了一會兒,秦韞因為練習法術而消耗的精力終於回來了一些,她動作小心地撐著身子起來,把狐狸抱在懷裡打量四周,見晚霞已鋪滿天際,夕陽已落入遠山。

星星在天邊不時閃爍著,秦韞把狐狸抱在懷裡,慢慢地循著小路走去。

傍晚的風帶著餘熱,將綠色的熒光從灌木上吹走。熒光隨風而逝,灌木叢刹那間風化消失,隻留下一陣沙沙的歡笑聲。

“明珠丫頭,這麼高興,遇上什麼好事了嗎?”一條黑色的鬼魂倒掛在樹上,抱著手臂,好奇地問她。

小狐狸從小姑娘的懷裡探出頭來,嗷嗷了幾句。

夷歸撓了撓頭,很誠懇地告訴它,“小狐狸啊,叔叔雖然成了鬼,但還是不能聽懂狐狸的話,你要不還是歇會兒,讓明珠丫頭來說。”

秦韞把狐狸抱緊了一些,見夷歸正看著她,便小聲道:“我,我和雪絨兒去練習叔叔你昨天教的那個法術了。”

脫離了之前的處境,小姑娘完全沒有之前那麼地大膽,怯怯的模樣讓夷歸不敢大聲驚擾。

他從樹上遊了下來,蹲在小姑娘的麵前,循循善誘地問她:“是成功了嗎?”

秦韞克製住自己後退的衝動,小聲說:“成功了。”

夷歸覺得自己在麵對一隻在洞口小心抬頭的小動物,稍微大一點兒的動靜就會將對方驚擾離去。

他將聲音放得更輕,回想著記憶中老師的姿態,對小姑娘說道:“這麼厲害!叔叔當初學的時候都花了好長的時間呢。”

秦韞看出他想同她搭話,但是卻不明白對方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她隻好循著對方的話繼續交談下去。

“是,是嗎?那叔叔當初花了多長時間?”

夷歸蹲在地上,對她露出了一個輕柔的微笑,“叔叔沒有明珠兒那麼厲害,花了一個月才把這個術法學會,唉,當時叔叔都被另一個姨姨給笑死了。”

夷歸的瞎話張口就來,說完這話,他猶嫌不足,捂著臉低頭作失落狀,好似為此十分羞愧一般。

小姑娘的眼睛睜大了一些,她有些遲疑地走上前去,學著自己記憶裡嬤嬤對著姐姐的模樣,伸出手,放在夷歸的頭頂,輕輕的摸了一摸。

“叔叔乖,你現在已經很厲害啦,學會就可以了,不要傷心。”

夷歸被她的動作弄得哭笑不得,聽了這話又覺心中一軟。

他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經曆過什麼,為什麼會長成現在的這個模樣,但他明白過去的已經過去,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夷歸隨她出來後無處可去,千百年過去,滄海桑田,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遊蕩在世間有何歸處。

眼前明確要做的,唯有報答麵前這位小姑娘的恩情。

既然打算好好報答對方,夷歸無法對此敷衍對待。

任何小孩子想要健康成長,身邊都不能缺了大人的陪伴。夷歸琢磨著自己要好好給人做個長輩,讓她從現在開始像個正常的小孩子一樣成長。

隻是這些事情急不來,他隻好慢慢地針對她現在的缺點,教她以後能好好地在世上立足。

法術修行是一方麵,而與人交際也是一方麵。人生在天地之間,離群索居必定艱難,唯有融入人群,才能讓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

他注意到小姑娘不善與人交際,又卑怯得很,便有心鼓勵她,教她日後能自信一些。

如今時日尚短,效果尚不明顯,但他相信,隻要自己堅持下去,對方一定會長成健康活潑的模樣。

夷歸操著一腔老父親的心思,抬起頭來,正對上小姑娘擔憂又好奇的眼神,不由再次低頭,開始懷疑自己的方式是不是有哪裡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