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1 / 1)

這夜扶錦又做夢了。

夢境好似蒙上一層厚重的霧,總叫人覺得飄渺虛無,霧氣之外朦朦朧朧傳來低語聲。

“此乃大不幸啊——”

斷斷續續的哭喊聲撕裂寂靜,隨之而來的是回蕩在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哀歎聲。

痛苦得幾近能將人全部吞沒。

扶錦癱坐其間,緊緊環抱自己,四周如繭般的厚壁密不透風,被外頭什麼東西不斷猛擊,妄圖擅闖。

她隻覺頭痛欲裂,仿佛無數螻蟻啃噬撕咬著神經末梢,同時有塊冰狠堵在喉管,她說不出話,更無法移動。

黑暗一點點折磨意誌,扶錦身子劇烈顫抖,像……是在恐懼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感覺到手腕部的卸力,嘗試性動了動指節,身體的虛弱感瞬間席卷全身。

咯……咯……

外麵的猛擊聲逐漸淡下去,最後一聲重捶之下,她卻莫名雙手並用,毫不猶豫掐住自己的脖頸。

痛……幾近窒息。

扶錦那張未施粉黛的小臉逐漸慘白,手頭力量絲毫不減甚至更甚,仿佛唯有掐斷才肯罷休。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

一個女聲仿徨於四周,若即若離傳來,似乎含著喜憂參半,叫人難以完全劃清情感界限,也無法分辨虛實。

又是這首曲……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了。

那首曲唱第三遍時,扶錦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將臉深深埋進臂彎中,青絲貼著脊背,隨呼吸而起起伏伏。

稍微緩過神後,思緒也清晰許多。

這似乎不是屬於她的夢。

翌日一大早,阿桃便在宮中叨叨九重天靈塾的事。

據說又在招收新的講課先生,每部門派一個,輪一段時間就好。

往年扶錦一人守宮,自然無可奈何教了又教。但今非昔比,姻緣宮多了新上任的仙官,她對這份教書育人的工作更是一萬個不樂意。

“你去?”扶錦吃著阿桃新做的白糖桃花糕,順便騰出隻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他淡淡瞥了一眼她戳他的那隻手,四指捏著桃花糕,翹起的小拇指使不上什麼力氣。

“我才疏學淺,仙階自然更算不上。”

“這哪門子話?!”扶錦兩眼一瞪,一口塞下桃花糕,用帕子細細擦乾淨手,“仙階算不得什麼,況且靈塾裡所學基本術法,你定然是會的。”

她伸手從一旁的書堆裡抽出賬本來,忍痛割愛往前一推,念念有詞道:“若是你去,人間供給姻緣宮的香火錢你三我七。”

則聿笑而不語,慢條斯理接過那本賬目隨意翻了翻,骨節分明捏著頁邊也是格外賞心悅目。

扶錦一口咬碎後槽牙,悶悶道:“你四我六?”

這下倒是讓他起了幾分興趣,合上賬本推了回去。

“那如今是怎麼分的?”

扶錦不自在地摸了摸鬢發,漫不經心掃視一圈周圍,略沒底氣道:“你二我八……”

怕他覺得自己吃虧,又連忙補充道:“人間往往求安求財求姻緣,你彆看隻分得二成,數量可真不小。”

“我沒嫌少。”

“當真……不求財?”扶錦狐疑道。

“夠花就成。”他語調散漫,說得輕巧,倒讓她有些不好意思,“銀子花在你們女子身上甚好,錦上添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心情也舒服。”

“這多不好……”

“有何不可?”他反問道。

“要不還是多分幾成給你吧。”他這般坦然自若,她倒惴惴不安起來。

“不必,”他笑吟吟地背著手,上身略微前傾,二人距離被拉進些許,“若真不好意思,我到有個不情之請。”

她不假思索道:“你說。”

如此也好,總能扯平。

“神君助我同心上人月下花開一賞,可好?”

心上人。

月下花開。

扶錦一愣,眸光儘數黯淡,呼吸中都帶著晦澀,無意識地將衣擺褶子捏得更重些。

“好。”她說話不輕不重。

“那便多謝神君了。”

*

初春易犯春困。

扶錦輕翻過一頁話本子,撐著腦袋看字裡行間的紙短情長,視線逐漸模糊起來,眨眼間枕著手臂睡了過去。

啟明星君連胤前來拜訪時,則聿本想前來告知一聲,見她睡得正熟,便僅僅隻是幫她收好書,以免到時候壓壞還心疼。

他站在案側思忖幾秒,又替她拉下簾子,將那刺眼的陽光一並遮去。

隨後以手闔門,步步小心,生怕驚醒她。

回到會客廳,連胤早已不知所蹤,座位上隻餘一杯涼了大半的茶,連問幾個仙娥才在望春亭找到他。

星宿仙長到一定年齡後樣貌便不會再發生改變,唯有死,沒有老。

所以哪怕連胤如今已是二十餘萬歲,依舊和則聿是同一年齡段的皮囊,如圭如璋,很招小仙娥喜歡,三五成群躲在不遠處偷看。

見他來,連胤推一籠棋子到對麵:“來來來,陪我好生下一局。”

則聿低頭一看,才發現棋盤上已布好部分棋子,紅紅綠綠連成一片。

“彆動。”他皺眉。

連胤頭也不抬地繼續研究棋盤,修長的手指拈著朱色棋子在空中晃了晃,輕鬆落下一子。

“兒大不中用了。”他虛晃一槍地按了按眼角,“如今竟連為父一點點小小心願都無法滿足,哎。”

則聿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的。”

神君前些時日喜歡綠翡翠,特命人打製這一套紅瑪瑙和綠翡翠的棋子,眼下三分鐘熱度還沒過去,對其更是寵愛至極。

“既然不是你的……那便是錦丫頭的?”連胤在此執了顆碧色的棋子,對著陽光細細看,忍不住感歎一二,“是個好寶貝。”

說完又低下頭研究棋盤。

“動也不是不可以,把你那寶貝珠子借我玩玩。”

連胤下意識看了眼腰際,那顆常年掛著的玉珠不見蹤影,再抬頭竟出現在則聿兩指之間。

“碎了,可不怪我。”

他學著方才連胤的模樣,朝著陽光照了照,又故意往空中一拋,再反手接住。

一拋一接,看得人心驚肉跳,連胤更是被嚇得連忙將棋子丟回盒中。

“彆以為成了姻緣仙君我就不敢揍你。”連胤舒坦地長籲口氣,將那顆珠子係回腰間,惡狠狠地瞪了眼他。

“您從前也沒揍成功過。”他故意說話拖腔帶調,甚至用上敬語,見對麵氣得抬手就欲要往桌上一拍,又道一聲,“且慢。”

連胤一愣,大掌聽話地懸在半空。

則聿抓緊時間將剩餘的棋子收拾個乾淨,才慢悠悠抬眼:“您請。”

“臭小子!”連胤一陣黑臉,控製個茶盞就往他那頭砸,則聿往旁邊敏捷一側,在茶盞即將落地時控製回手中。

“技術不行啊,”則聿將茶盞穩穩一放,雙手撐著桌子,故意壓低嗓音,“老、爹。”

“彆叫老,叫年輕點。”一聽那字,連胤跟踩了尾巴的貓般,直直從位子上跳起來。

“小爹?”則聿雙手握拳貼著唇悶聲發笑,語氣吊兒郎當,“這叫的跟您不是我爹一樣。”

此時風起雲卷,花枝弄影。扶錦不知何時睡醒的,踩著石階登上望春亭。

“我當時誰來了,原來是連胤伯。”她淺笑著同連胤行禮,又看了眼擋在門口的則聿,故意將他往一旁推了推。

“沒事……”後者的稱呼更讓人受傷,他瞬間石化在原地,說話僵硬,“我同這臭小子鬨著玩呢,嗬嗬……”

則聿憋著笑,挑眉往他那一瞥:“是啊,我倆鬨著玩呢。”

“果真是父子情深,可讓人羨慕至極。”扶錦笑道,眉目間隱隱含著悲傷,就近選個座位坐下,抬腕依次斟好茶。

則聿毫不猶豫坐在她臨側。

總共倒了三杯,她手中這杯茶葉未濾乾淨,有一片孤葉在其中浮浮沉沉。

同她一般,而她和則聿不一樣。

則聿是連胤星君曆情劫、藍田種玉,那女子十月懷胎所出,直指為長庚星原身。

因曆情劫不存神仙記憶,連胤於凡間也不過是一平凡之輩,那女子貪慕權貴便拋棄他們。

連胤星君一傷心,恰好情劫結束不忍心丟下則聿一人,便壞了天規將其一同帶回九重天。

天帝發了好大一通火,直接下了天雷之刑。

而她,不過是花神春分日點花時,幸得靈識的小桃樹。

修煉百年幻化人形,受教於司命而通過神選,入職姻緣宮,多年打拚才飛升姻緣神,得四海八荒一句扶錦上神。

扶錦幾不可察的歎了口氣。

可她也沒什麼好怨的,相較於那些一輩子也無法成人形的植物,她已是足夠幸運。

如今天為父,地為母,足矣。

“錦丫頭,這次靈塾依舊是你任教?”則聿接過茶水一品,從懷中掏出那本記事薄來回翻了翻,“嗯……這次都是老熟人呀,天帝分發的錢銀也可觀……”

“我去。”則聿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抽過記事薄,寥寥幾筆簽下自己的名字。

“嗯。”扶錦也跟在一旁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這下倒是讓連胤難以接受。

那張則聿極其相似的俊臉略有扭曲,抬手指了指對麵的人,又緩氣般拍了拍胸口。

“這不是要誤人子弟嗎?!”

則聿譏誚一笑,無奈似的搖了搖腦袋:“你都當得了一方星君,我怎去不了靈塾任教。”

“臭小子。”

扶錦本樂在其中地看著他們拌嘴,見大事不妙將要動手,又急急忙忙出聲做個和事佬。

“我這廟小,可經不起兩尊大佛的一來二去。”她笑著招呼來望春亭外的阿桃,“你去讓玉姤幫我取一壺相思意來,就打前幾日我釀好的那壇。”

阿桃得令前去,一旁的兩人倒也不爭了。

姻緣宮這名叫相思意的酒可是三界一絕,扶錦平日裡可惜得很,就算是天帝來了也不一定喝的上,如今他倆倒是有口福。

“玉姤是新來的仙娥?”連胤從未聽過此名,自然多幾分好奇,“不知芳齡幾許?可有婚配?才貌如何?”

說罷,他嫌棄地一瞥則聿:“才貌就不多要求了,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

“隨您的啊。”則聿指尖無規律地敲點著桌麵,墨眸一動,“您可千萬彆給我亂點什麼鴛鴦譜,我已有心上人。”

他那敲打攪得心亂如麻,扶錦不留痕跡地用餘光往側邊一瞥,試圖聽完下文。

“也不知哪位仙女這般倒黴遭罪。”一旁的連胤俊眉舒展開來。

“是姻緣宮中的……”

扶錦猛地心臟漏跳一拍,便聞見身側之人悠哉悠哉道來,“一位女子。”

好像說得你喜歡過男子一樣。

不對。她突然想起一段前塵往事。

前世也是則聿在靈塾任教,一位有龍陽之好的小仙對他甚是癡迷,甚至丟了自己的主修的星宿跑來修他課,氣得連胤登門姻緣宮吐槽好幾天。

最嚇人的一次是則聿沐浴更衣準備就寢,一掀被褥發現裡麵躺著個粉麵書生,千嬌百媚地朝他勾了勾手。

旁的扶錦有些記不清,隻記得那夜霜重霧濃,她起夜經過門口時,發現大門前多了個瑟瑟發抖的人影,口中不斷喃喃著“仙君疼我”。

還是那小仙,叫什麼君了莫,也不知這世在不在靈塾中修習。

扶錦想起掀起被褥時,則聿那吃癟的表情就好笑,一時沒忍住竟笑出了聲,惹得則聿懷幾分探究地緩緩看過來。

“咳。”她佯裝正經地扭頭看向阿桃離開的方向,嘀咕幾句,“怎的這麼慢。”

“無礙,無礙,不急啊。”連胤眼珠一轉,試探性地伸手敲了敲那棋盒,“錦丫頭,不如我們來下下棋?”

則聿沒出聲,仍將目光停留在扶錦身上,她玉頸往外伸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皮膚,與身上粉衫甚是相襯。

察覺到扶錦將要轉回來,他默默收回視線。

“好呀,不過……”扶錦打開棋盒,將那盒紅瑪瑙的推到連胤麵前,又將那盒綠翡翠的推到旁邊,偏頭問道,“你陪你爹下嗎?我去找找玉姤她們。”

幾乎同時,一串腳步聲傳入耳中,由遠及近,則聿手中摩挲著碧色棋子,眼神循著方向輕輕一飄:“這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