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上九重天前找過皮妖給玉姤換了層皮,可扶錦仍不放心,依舊不怎讓其出姻緣宮,五次三番拒絕阿桃想同其一起上神塾的邀請。
玉姤失目,雙眼不便,於是她特意去南海尋了兩顆鮫人珠,打磨後注入靈力,至少可以日常用眼是沒問題。
但畢竟不是自己的眼睛,用起來磨損眼眶會有些疼,玉姤也不在意,堅持要用。
春花將綻,簷下風鈴聲如泉擊石。
扶錦撐著下巴望向不遠處的玉姤,無奈地搖了搖頭,忍不住唉聲歎氣。
“阿桃說得不錯,總不能一直將玉姤關在姻緣宮中。”
一旁的則聿執筆懸於姻緣冊上良久,聽同他說話說話才緩緩抬頭看去,眼中不帶一絲情緒。
玉姤正抱著前幾日司命送來的金籠子,一圈一圈往上繞著花藤,聽說是裘敗要的,百般纏著人家給它做。
“她體內雖有靈力殘留,但已無靈珠,終究學不成什麼術法。所以神君才怕會有人對她身份起疑,去調查過往。”他接下她的話說完。
“總得試試,”扶錦愁雲滿麵地點了點頭,算是對他此番話的認同,抬腕大拇指抵著小拇指最上節一比,“萬一有丁點起死回生之法呢。”
“那神君不妨一試。”
則聿說話心不在焉,她乾脆也噤聲。
二人簷下並坐,相顧無言,莫名和諧。
啪嗒。
太久不落筆,一滴濃墨彙於毫尖,暈在紙上格外礙眼。
則聿擱筆,眼底升起一抹空茫,無措地瞥了眼扶錦。
姻緣冊,生來空白,墨成無悔。
這批冊子是今日要送去給司命星君的,由其隨機分配命格,一本都不能少。
似乎給她添麻煩了。
他默不作聲將本子往回挪,混在之前寫好的那堆姻緣冊之中。
他不想惹扶錦不高興。
扶錦本就心細,即便則聿動作很輕,但那紙張間細微的摩擦聲依舊被她注意到了。
趁其不備,她飛快瞥過一眼。
“則聿。”
他悄悄用手肘壓下去那堆姻緣冊,挺腰直脊,故作鎮定道:“怎麼了?”
“把你寫的那堆姻緣冊給我瞅瞅,來檢驗你今日寫冊子的功底有沒有進步。”
他們這些職屬姻緣宮的神仙每日要做的就是著姻緣,隻寫始與終,有悲有喜,最後送到司命殿隨即匹配命格。
雖落筆無改,但姻緣冊錯軌就要靠他們更正走向,凡人無法回歸正軌就要讓其殞命,神妖則是永遠斷情絕愛,以保三界運勢平衡。
果不其然,他身形一僵,輕抿下唇,捏著毫筆的手不自覺緊了緊:“這段時間承蒙神君指導,定然有所長進,隻是司命星君今日催得緊,怕是來不及同神君討教一二。”
扶錦無言,視線停留在他麵上半晌,才莞爾一笑道:“行罷,既然時間緊,那你再去取些桃墨來,我與你一同寫。”
姻緣冊著寫需用特製墨,因要加入姻緣宮內千年桃木而得名,磨粉入墨約要一柱香。
則聿不動聲色同她僵持幾秒,最終敗下陣來:“是。”
配製桃墨的過程很煎熬,心裡隱隱不安。
待他捧著墨硯回去,疊放在桌角的姻緣冊皆轉而出現在扶錦身側,對半成兩堆。
她已經看完一半了。
見他來,驟然綻出一抹燦爛的笑,瞳孔透亮,抬手招呼他過來。
走進一看,發現她手中是那本滴了墨的姻緣冊。
“則聿,怎麼解釋?”扶錦像是抓住他小辮子似的,壞笑得像隻貓,得意洋洋朝他指了指冊子,“偷工減料啊?”
“不是……”他垂下眸子,本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卻發現無從辯起,有些生澀地說道,“這個詞太難聽,能不能換個詞。”
“認罪這麼快?”扶錦訝異扭過頭看他,笑吟吟地用指尖不輕不重地在冊子上畫著圈,“那濫竽充數?”
好像的確比剛剛那個好讓人接受一點。
則聿放下墨硯:“請神君責罰。”
“是啊,該罰。”
扶錦鬆了執筆的手,仰起臉,卻並無半點慍怒之意,“天雷劈身,刀山火海,你自己選一個吧。”
不知是不是這一世對他更為了解的緣故,她逗弄他越發自然順手,同時又覺他同上一世似乎有所不同。
故事走向不同,她也說不清楚是為何。
那如若讓他成功對這個世界存有善念,應該就不會出現慘案吧。
“神君說什麼便是什麼,則聿不敢不從。”
“那便……研墨吧。”扶錦沒再逗他,轉過身麵對書案,又一次拿起毫筆,“若是我今日沒發現,你是不是打算把這本冊子交過去了?可有想過後果?”
則聿緘默不語,餘光卻暗暗瞟向扶錦,努力辨彆其是否有怒意。
察覺到他的目光,扶錦用毫筆筆管頂部戳了戳他的臉:“專注。”
“嗯。”
他垂下纖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顯得格外溫順。
她倒不忍心說重話。
“若是這本冊子真的流入三界,影響到世間整體命格運轉,你又打算如何力挽狂瀾?”扶錦落筆一輕一重,不像在寫字,“而且為什麼不告訴我呀,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
聞言,他一怔。
“神君……”則聿驟然抬眼,平靜的神情起了一絲裂縫,又很快被乖戾吞沒。
“還是覺得,我隻會拖你後腿?”
不是的。
這三個字他如鯁在喉,停下動作目不轉睛地盯著扶錦,眸光沉了又沉,終是無所表示。
“我們可以一起解決的,則聿,彆不相信我。”扶錦這話是對他說,卻也是對自己說,反反複複在口中念了幾遍,兩眼空空。
可以一起解決的。
一定可以的。
扶錦緩過神來,如釋重負地擱筆,淺笑著偏過頭,朝他揚了揚自己剛剛改的姻緣冊。
那滴墨斑被繪上花瓣,雲霧輕籠一林桃花夭夭,筆墨有輕有重,彼此呼應,是段於桃林初識的姻緣。
至於結尾,也是在桃林。
“這樣不就改好了嗎?”扶錦不由分說塞到他手上,似乎意思讓他好好領會自己的神通廣大,又撿起了彆的冊子。
他眸子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絲光。
“今日去司命殿時,記得討些話本子,多給你補補。”扶錦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語,看著他呆呆站在一邊莫名覺得好笑,輕輕推了一把他的小臂,“說話啊。”
“嗯……”則聿漆黑的眼珠水光瀲灩,緩緩將視線從冊子上移開,接過她遞來的毫筆,跟在旁邊繼續著寫姻緣冊。
筆杆上還留有她指尖的餘溫。
司命殿雲霧繚繞,祥鳥群飛,青瓦流光,碧落蔥蘢,同姻緣宮繁花似錦之景很是不同。
走近,隻見中間白玉清階之上站著一位青衣女子,容貌姣好,櫻唇瓊鼻,雙眸仿佛總含著一層水霧,我見猶憐。
下一秒——
“扶錦!拖到這麼晚來交,我又要熬個半宿!”
青衣女子出聲恍若河東獅吼,震得扶錦縮頭縮腦。
“以琰姨,你知道的,我也不願啊……”扶錦嬌滴滴依偎她的身子,討好地為其順氣捶肩,“奈何最近沒靈感了。”
以琰慢悠悠扭頭瞟她一眼:“沒靈感是假,想看話本子是真。”
“怎麼會?”扶錦立刻著急地直起身子,三指朝天並攏,一眼認真道,“我……”
“誒誒誒,這沒必要了。”以琰見她當真,連忙伸手攔下,不輕不重地敲過她的腦袋,“誓怎可亂發?”
扶錦一笑,揮揮手:“不怕自可發。”
“少貧嘴。”以琰注意到身後那個黯衣少年,試探性問了句,“話說前幾日我聽崟淺說姻緣宮中來了位新姻緣仙君,可是你身後那位?”
即便知道她說的是誰,扶錦依舊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人。
他安安靜靜站在原地,一刻不離地盯著她,眉眼深邃,在陰影中有些陰鷙。
“是啊,”扶錦回過頭來,“他便是啟明星君之子。”
以琰仔細上下打量一番,點點頭道:“倒是同你爹長得像。”
則聿一笑:“許多人都和星君說的一樣。”
以琰沒過多寒暄,收下姻緣冊便擺擺手打發他們自己去後頭挑話本子。
這後頭便是以琰的後書房從殿前過去要途經一片小樹林,葉舞風吟,說是什麼這般才有曲徑通幽處之趣。
則聿步步攔著高莖野枝,護她一路通暢。
以琰姨曾說話本子害人,她活了二十萬歲未嫁一人就是因為品鑒完成千上萬個負心漢的所作所為後,徹底對三界傅粉何郎失了興趣,決意斷紅塵、忘情愛。
話是這麼說,可她書房中依舊是正經書冊屈指可數,各種類型的話本子琳琅滿目。
扶錦嗅著濃重的書墨香,盤算著定是又進了新的話本子,也沒細挑,看見新樣式的就往後丟,吩咐身後的則聿接著。
“神君。”則聿喚她。
“彆催。”
“不是……”
他語氣似乎有些奇怪,扶錦隻當他久了不耐煩。
“馬上就好啦。”
她側耳聽一陣,確定後麵的人沒再出聲,又繼續專心掃空話本子。
約莫快清空一小層才作罷收手,扶錦轉身剛想看成果,一本緋紅封麵的書飛快被懟在麵前。
“這本也要嗎?”
上麵赫然印著三個大字——金瓶梅
這……
扶錦臉頰瞬間漲紅,梗著脖子一把奪下書,反手就往書櫃裡塞。
以琰姨曾同她說過《金瓶梅》大概內容,提醒她考慮清楚再看,沒想到竟被她失手差點帶走。
“神君,你放反了。”淡淡無瀾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聞言,扶錦低頭一看,那本緋紅色的書被倒反進去,書封因為動作粗魯暴力而出現皺巴巴的折痕。
完了。
以琰姨惜書如命,這怕是將她扒骨抽筋都不為過。
她默默歎口氣,又無可奈何地將書放回則聿懷中那摞書的頂端。
哪天托人對著封麵找,買一本一模一樣地還回來好了。
“神君怎的改變主意不放回去了?”則聿不動聲色地瞟了眼封麵,“還是因為最近靈感不足,所以更深層次了解風月相思?”
了解你個大頭鬼啊。
扶錦聽出他話中的幸災樂禍,表麵不輕不重地應一聲,心裡卻將其罵了個狗頭淋血。
“原來如此。”
見則聿還在笑,扶錦氣勢洶洶往前一跺步,嘴張張合合剛想說什麼,看他這般又覺得自己再怎麼辯,無非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乾脆撐著麵子抹頭就走。
少女耳尖的羞紅落入眼底,步搖流蘇相纏,發髻青絲微亂,拎起裙擺便落荒而逃。
倒是有趣得很。
則聿並未著急離開,站在案邊一本本理她選出來的書,規放好後抱在懷裡帶走。
又是原路返回,則聿懶得伸手,乾脆抱著那堆書左躲右避逃開那些枝茬,走過一遍已然不算陌生。
他有些惡劣地想,扶錦神君會不會被樹枝勾弄到頭發而氣得煩躁,悄悄想起一點他。
哪怕隻有一點,他也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