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雙宮(1 / 1)

這是她自重生以來第二次入雙宮。

則聿燃了燭燈,細細在石臼裡頭研磨新摘的羽荼花,旁邊零零散散擺了一桌的藥材粉末,大抵是等會都要用進去的。

所有藥材混在一起的味道很香,摻著他屋內清爽的木蘭香也不奇怪。

扶錦坐在一旁假裝擺弄著那堆藥粉,眼神時不時落在他身上。

前世則聿就愛乾淨,總是那樣一副清清爽爽的模樣,雖說喜愛黯色衣服,可如若沾到一點臟的,他也是受不住。

記得焯玓和他不對付,常常拉著比試。二人一陣刀光劍影後,焯玓發鬢微濕、大汗淋漓混著淡淡汗味,而則聿依舊是那木蘭香。

她一聞便知。

因為那木蘭香是她所喜歡的,被隨口誇過一句之後,他便將所有香料都換成了木蘭香。

“則聿。”她追著燭光尋到他麵上,心頭百般糾結實在難受,忍不住想問一句。

“神君請講。”

“自你入職以來,我深受照顧,實在感激不儘。”她猶豫一番,小心試探道,“但為何要如此對我……不怕心儀之人誤會吃醋嗎?”

他動作明顯一頓,長睫遮目,瞧不見眼底的情緒。

“護好神君,才能護好一片河清海晏,對天帝也有所交代。況且神君般般入畫,我怎舍得月墜花折。”他並未抬頭,小幅度地抿了抿唇,又繼續手上的動作,“我所心儀之人,淵清玉絜,兼善天下,我在她心裡隻占一隅方寸。”

他輕扯嘴角,如同自嘲。

“她不會吃醋的。”

“姻緣宮上下我大都講過幾句話,個個確實都是不錯的女子,卻又不知哪位這般心胸開闊。”扶錦故作漫不經心道,信手沾過一點石臼中的藥粉塗抹在傷口處,清涼緩痛,確實舒服許多。

“她是個極好的女子。”他將研磨好的花瓣粉末同其他藥粉混在一起,隨即倒入一個精雕細琢的小盒之中,上麵刻著綻放的桃花,每一片花瓣都做了磨邊處理,不會因其太過鋒利而劃傷。

“可我總不解,她先驅螻蟻,效忠天下求的是什麼。”

扶錦接過藥粉,無意識摩挲著木雕花瓣:“良善之人,心懷芸芸眾生,有什麼不能理解?”

“即便自己同自己愛的人命喪黃泉也不足惜?”則聿抬頜,漆黑的眸子翻湧著道不明的情緒,壓抑得叫人禁受不住,“若天下人皆負你呢,神君,這也值得?”

“天下人如何選擇是天下人的事,我隻消做好應做的、能做的,這便夠了。”她望著他,欲言又止。

她曾經不是沒有勸過。

在前世他殺了第一個仙子時,天兵圍困,鋒磨劍戟,她曾苦苦哀求許久,求他就此收手,回頭是岸,莫要傷害更多的人。

可他沒有聽勸,同樣對她問出一樣的話。

“阿錦,若天下人皆負你呢,你還是會說出這番話嗎?”

如今一樣的問題,她還是一樣的回答,可似乎對則聿也依舊起不了任何成效。

“同她,一樣的理由……”則聿輕歎一聲,眼底的落寞轉瞬即逝,不小心撞翻手旁的石臼,石杵半空跌下桌,在宮內響蕩清脆一聲。

“則聿失態了。”他撿起石杵放回桌上,麵上已然掩去方才的倉皇,嘴角勾起一抹笑,薄唇翕動,隨意扯過另一番話題,“明日琖璿公主將醒,神君不給她重起一個名字?”

“玉姤。”

她早就搜腸刮肚想為其取一個寓意尚佳的名字,可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最後還是一翻司命星君前些天丟來的話本子,看到女主這個名字甚是喜歡,這話本子講的帝後青梅竹馬、相濡以沫,是個好結局。

“哪個姤?”

“就是……姤卦那個……”扶錦有些沒底氣。

取者無意,聽者有心。

“姤,遇也。”則聿認認真真將這名字讀個幾遍,討賞般亮起眸看向她,“是嗎?”

扶錦默不作聲,小幅度點點頭。

“挺好聽的,琖璿公主定會喜歡。”

提到琖璿,她又想起什麼,皺著眉看向窗外。

雙宮如狼宮般漆暗,是九重天上難得的背陰之處,得不到星光相照。

“你說為何溪山進最後竟然輕而易舉放走你我?”扶錦不知不覺將那盒子深深按入手心,不免按出幾個印子來,紅紅的落在手心中央,宛若紅梅點雪。

“幸好我將邊緣磨過了,不然又得傷到神君。”則聿伸手拂開她的五指,輕輕將刻著花的那麵朝上放。

沉默半晌,他才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傷天族本就有罪,神君又給了恨情絲,已是得好處,他溪山進不過區區族師怎敢再得寸進尺。”

阿如蓓醒的時間比所想的要早得多,不哭不鬨也不多問,安安靜靜聽阿桃吩咐,坐在榻上等扶錦來看她。

阿桃照顧人甚是用心,屋內乾淨整潔,沒有置放過多的陳設,生怕阿如蓓一不小心就磕著碰著。

聽見腳步聲,榻上的人緩緩轉頭看過去,心裡大概猜測一番,才怯怯開口:“扶錦神君?”

阿桃姑娘方才離開前同她說過,姻緣宮主神為姻緣神扶錦上神,副位是一位姻緣仙君名喚則聿,二人前些時日處理八荒事務,途經忘川時撿到她。

其餘的便不太清楚。

可自己更是什麼都不知道,姓甚名誰、何去何從一無所知,為何失明更是不知其解。

“可有感覺到什麼不適?”扶錦在榻邊坐下,端過阿桃剛熬的雪煎梨湯,舀起一調羹徐徐吹涼,“睡了這般久該渴了,喝口梨湯潤潤喉。”

溫熱的液體滑入喉管,誠不欺她,的確好受許多。

“多謝神君掛念,並無不適。”

“不必。”

話音落下又是一片寂靜,二人不約而同都沒說話。

扶錦並不是個會找話題的人,此時更不知該噓寒問暖點什麼,阿如蓓眼下正是敏感怯生的時候,想走又覺得不合情理,怕她失望,愣是坐那兒尷尬地用調羹一勺一勺撥弄許久。

“神君,”榻上的人仰首,似乎白絲緞下還存著那雙秋水剪瞳,眨巴著瞧她,“能否給我賜名?”

“我想好了一個,但是怕你不喜歡。”扶錦回答得飛快,鄭重其事地放下玉碗,雙手相疊放在膝上,小心翼翼詢問道,“玉姤?”

對方莞爾一笑,似乎是真的喜歡得緊。

“喜歡,神君起的自然是極好的。”

玉姤的話倒是讓扶錦有些汗顏,這名字出處確實有點無法同她的信任所等價,自己定要多安排些人下凡宣傳宣傳這話本子,給它抬抬身價。

她心裡正盤算著等會去找司命星君拜托這件事,玉姤搖了搖她的手臂,又試探著問道:“方才阿桃姑娘同我說,神君是在忘川彼岸撿到我的?那我身上有沒有什麼標誌性的首飾?比如玉佩、簪子……”

她掰著手指打算數幾個出來,被扶錦一把按下:“彆數了。”

“忘川彼岸,隻有你而已。”

玉姤似乎有些失落,嘴角繃得更緊。

說的話半真半假,算不得騙人。

扶錦暗暗安慰自己,打馬虎眼似又端起梨湯,舀過一勺遞至玉姤唇邊:“來,再喝一勺。”

玉姤很聽話地咽下梨湯,緊緊抓著扶錦衣袖的手指指關節用力到泛白。

“怎麼了?”扶錦注意到她的動作,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卻還是毫不猶豫反握住她的手,“有不適?”

玉姤搖了搖頭,咬緊嘴唇並未說話,顯然鬱結於心。

她不開口,扶錦也不問,坐在旁邊靜靜陪著她。

良久,玉姤才緩過神:“剛剛莫名有些心慌。”

還好不是什麼大事。

扶錦鬆了口氣。

“無礙,我在這陪著你。雖說初來乍到,可你也彆羞怕,姻緣宮的人都是極好相處的,熟悉他們免得一個人孤獨。”扶錦莞爾,伸手理了理貼在她臉上的發絲,“多喝些,這可是阿桃專為你做的,不見乾淨怕是要傷心了。”

“好。”

玉姤沒用調羹,直接悶頭一口喝完,一碗梨湯被她喝出桂酒椒漿的氣勢。

“真乖。”扶錦哄人似的誇道,伸手接下碗放在一邊。

玉姤遲疑了一秒,又深深垂下頭去:“神君,方才我的確在想一件事。”

“你說。”

“在想失憶前的人生是什麼樣的,是不是有很疼愛我的阿爹阿娘陪在身邊,同神君一樣,哪怕我乖乖喝完一碗湯都能得到表揚。”

玉姤聲音低沉發著顫,肩膀不自覺抖動,麵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可後麵又想到,如若真的有這樣的父母,我又怎會雙目失明,如今還淪落到失憶的地步。”

扶錦啞然。

她對琖璿公主身世了解不多,隻知她幼年父母遭奸人出賣慘死,繼而天族耍詐趕儘殺絕,將崀葉掘地三尺也沒找到她。唯一的公主失蹤,溪山進順理成章代管狼族事宜,步步走向權力之巔。

直至幾萬年之後,綺紈之歲的琖璿公主再次出現,東征西戰一統狼族,一手紅纓世間難出第二人。

可偏偏天妒英才,一次天、狼兩族大戰中染病不起,早早被閻王索了命,權力又轉回溪山進手中。

今生雖說一朝子民複活她,不知為何是個十二三歲的年紀,心智未成,實在難撐大業,再加上溪山進這十萬年兼權熟計,勢力早已根深蒂固而難以撼動。

巾幗不讓須眉中的佼佼者最終還是入了深宮的囚牢。

這麼說來,好像她這一生都在受苦。

扶錦悄無聲息歎口氣,她大多也是道聽途說,不知真假。

“不會的,天底下哪有阿爹阿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或許他們現在也正在找你呢。”扶錦安撫地朝她笑了笑,“而且我是姻緣神,瞧過你的姻緣冊,會得個一表人才的如意郎君。”

她又騙人了。

善意的謊言,應該不會遭天譴吧。

扶錦有些瑟瑟發抖。

當初入崀葉前以琖璿公主為突破口時,她翻看過玉姤的姻緣冊是不錯,但上麵可不是說她找到什麼如意郎君。

因情而生,因情而死,故地新傷,舊人守舊。

姻緣冊上隻有這十六個字。

這十六個字明明她都認得,拚出來卻像天書般難以理解,意思與現實對接不上。

她從未了解到琖璿公主有過什麼紅鸞星動之時,三界史書來來回回翻爛也未曾記載個一星半點。

情從何處起?又從何處亡?

這份情仿佛被刻意隱瞞起來的遺失碎片,唯有將這一塊找尋回來,重新放回它應存在的年堙世遠,琖璿公主才算一個完整的琖璿公主。

這一切太難,她光想想就有些頭疼。

“當真?姻緣冊?”玉姤親昵挽上她的手,注意力又轉到旁的新奇東西上,張嘴便是調侃,故意吊兒郎當拖長尾音,“神君可有看過自己的姻緣冊?定是鴻濤鶴侶……”

“倒是開起我的玩笑了。”扶錦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子,有些癢癢的而惹得她忍不住躲,“今日便讓你長長見識。”

她隨手打個響指,幾本格式各色的折子出現在手上,外觀甚是精致好看,展開卻是一片空白,連個墨痕都沒有。

“神君你耍我?”玉姤有些不高興地癟著嘴。

“自然不是。是因為這折子識人,唯我和則聿仙君能看到,旁人都隻能看見一片空白。”

玉姤眼睛一亮,示意她繼續回答後麵一個問題。

“但我的……”扶錦搖了搖頭,有些無奈道,“三界之中無人能看到,就連我自己也不能。”

“那則聿仙君的呢?”玉姤又問道。

“他的……”扶錦一時噎住,隨後刻意回避這個問題。

“我也不清楚。”

她沒看過也不願看,因為憂他正緣是她,也怕正緣不是她,倒不如一直將就著成為不解的謎團,到底心裡好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