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荼花(1 / 1)

扶錦方才的話脫口而出得格外平靜,倒是驚得阿如蓓眼底浮現稍許希望。

“當真……”

看出阿如蓓心底的搖擺不定,她便知自己猜對了,趁其不備之機,一把拉起至結界下。

“嘶。”

啼霜宮上梁一直用的是上好木頭,被燒斷一小塊徑直落下,正好打在她伸出結界的腕部,她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來不及查看傷情,踉踉蹌蹌帶人闖出去。

有結界護著,火根本無法傷及,二人除了她的腕部那下,應是沒有其他的傷。

“扶錦上神的英勇讓在下好生佩服。”

扶錦本低著頭檢查傷勢,前方傳來不善之音,旋即胡亂用袖子遮了遮傷,朝前行一步,正好將阿如蓓擋在身後。

“族師謬讚。”

溪山進剛想往前走幾步,一旁的則聿立即起喚翊昭劍,電光火石之間,二話不說橫在溪山進的麵前。

“族師大人,劍不長眼,莫多怪罪。”

話是這麼說,卻沒有絲毫放下的意思,似乎隻要自己敢再近一步,則聿就算耗儘畢生修為也要讓其退回去。

溪山進眉梢微挑,半帶輕笑。

“不像是劍不長眼,倒像是來搶人的。”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阿如蓓,她麵上紋風不動,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等待他們唇槍舌戰後決定的何去何從。

“族師先前不是還說阿如蓓不過是盛放靈力的容器,既然如今雙珠儘無,不如放她走。”扶錦無意斡旋,乾脆開門見山。

前世她同溪山進隻見過一麵。天族被屠,血染長階,屍橫遍野,她囚禁於浮夭水閣已久,隻能從鹿仙台看見狼族軍隊浩浩蕩蕩進了九重天,打頭的人長身鶴立,是個將紫衣穿得極為妖孽的男子。

除了溪山進又能是誰。

他們一入九重天便偷吸仙力,當時則聿日日守她寸步不離,自然無法察覺,而自己巴不得掌控於則聿的仙力儘可能喪失瓜分,更不可能提醒。

而且阿如蓓按狼族宣稱是早早戰死沙場,也從未有如今十萬年複活一說。如今事情走向似乎都在越來越偏離原來的軌道,她有些不安,正如她不知帶走阿如蓓究竟是對是錯。

“神君憫懷天下,怎好意思拒絕您施正道、救蒼生?”溪山進語氣如同鬆了口,下一秒又是峰回路轉,“但在下有條件。”

扶錦語氣一滯:“有何條件?”

“傳言姻緣神愛恨情絲最為珍貴,在下鬥膽向神君借來一用。知神君愛情絲有關天下姻緣成否,便不強人所難,隻求恨情絲留身邊幾日。”語畢,他一揮袖收了結界,以示誠意。

姻緣神愛情絲為姻緣線,牽動三界姻緣是否已水到渠成,而恨情絲則是對她個人情緒的反應,沒什麼重要作用。

況且幾日而已,應該出不了什麼差錯。

阿如蓓依舊沉默,沒有勸雙方任何一個人,好似他們所言之事同她無關。

見她不出聲,扶錦莫名心疼,為讓她安心似的牽過手:“好,我同意。”

溪山進又整什麼幺蛾子地取出一個小玉瓶,不好隔著翊昭劍交過去,轉手先交由則聿檢查。

則聿拔出瓶堵,濃鬱芬香混雜著抑製不住的血腥味直往鼻鑽,透著淡淡的鬼魂煞氣。

似乎沒什麼問題。

他收了翊昭劍,將那小玉瓶交至扶錦手中,目光隨之落在麵前二人牽著的手上,目光莫名令人發怵。

“琖璿公主,你的白發緞要掉了。”則聿漫不經心提醒道。

聽他這般說,阿如蓓下意識鬆了牽著的手摸向腦後,卻發現打著的結完好無損,根本沒有什麼要掉落的痕跡。

一頭霧水地看回去,他早已行至扶錦身側,沒再留與旁人說話的餘地,她也隻好作罷。

“這是何物?”扶錦道。

“不必緊張,忘川水而已。”溪山進道,“祖宗之言,狼族之物不得遺落在外。琖璿公主既自願棄身份離開,那一寸一毫出自狼族的東西都不能帶走,包括記憶。”

“這未免太過苛求。”

扶錦有些憤然,覺得這話荒唐離譜。

忘記舊情舊愛、前塵過往,阿如蓓麵對的將是回憶一片荒蕪和無措茫然的孑然一身,她也斷了門路去了解藏於宮城背後的故事與秘密。

“祖宗之言,在下不敢違。”溪山進淡淡重複一遍,不容周旋。

不等他們斟酌,阿如蓓早早奪下那小玉瓶一飲而儘,未露不適,至多倒在扶錦肩頭時稍稍皺眉。

飲忘川水會暫時性忘記所有,直到一個契機出現喚醒記憶,使其慢慢恢複,而最先恢複的是對本人來說最為珍貴的。

最為悲催的是,通常窮極一生隻會出現一個契機,那便是死前。

“待她醒,就徹底不再是狼族的琖璿公主,”溪山進看了眼則聿,繼續道,“還請神君……也遵從你的承諾。”

溪山進雖然為人狡詐多疑,但說話算話,她給了恨情絲後便放行。

阿如蓓被扶錦安排在洄棠閣住下,阿桃並未多問,隻當是其路見不平隨手救下、又恰有靈根的可憐人,畢竟她當年就是如此。

見省了解釋的麻煩,扶錦自然高興,任由阿桃主動挑起照顧一職,自己打算美美去清月池泡個澡。

在崀葉總要擔心繁多事務,心裡那根線緊繃得很,疲憊而耗費太多心力,她得好好吸取天地精華療養一下。

潭麵無風,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零星飄著幾片邊上羽荼花落下的花瓣,泛著淡粉色的光,暗香浮動。

她褪衣入水,近日發生之事如潮水不受控製地湧入腦海。

今生則聿破了她加大妖力的水妖之局,順利通過九重神選且求旨直奔姻緣宮,又為調查琖璿公主複活一事陪她暗潛狼族,回來救走了一個失憶的琖璿公主。

若按前世他的脾性,是不會多管這些閒事,更彆提他還為此受了重傷,損己利人。

這一切偏差得太多。難道是因為她先主觀改變故事走向的緣故?那是不是則聿不一定會偷學妖族禁術,屠儘天族滿門,犯下駭人難彌之過。

若按前些日子在狼族夢中女子;所言,殺了則聿會導致世界走向滅亡……

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初故意給水妖施加法力,下絆子於則聿,結果被水妖反追殺。

這是不是這個世界予以的警告。

那眼下不就隻剩一條路。

找到他後期黑化原因,阻止其屠門害人。

扶錦黯下眸色。

於他,自己有愛有恨,所以才會無數次想將他千刀萬剮,可心底的一絲舍不得總讓她下不去手。

而眼前這條唯一的路,前世他們那般恩愛都感覺不到他突然變的原因,靠今生這半生不熟的關係還不知能否在黑化前做出改變。

任重而道遠啊。

扶錦歎口氣,下巴抵著疊於池邊岩上的手,沉沉塌下肩去。

四下寂靜,身後樹林傳來毫不遮掩的悉悉索索之聲,似乎有什麼活物在那兒緩緩移動。

扶錦心頭一緊,出水拉過旁邊的衣物護住自己,厲聲道:“什麼東西在那裡?”

樹林那邊的動靜一頓,隨即走出來一個黯色身影。

則聿提著一個小籃子出現在她麵前,一怔,低下頭避開視線:“見過神君。”

方才扶錦隻是匆忙中套上衣物,彆的還好,隻是那雙白而纖細的腿暴露於眼下,總引人無限遐想。

見對方這反應,扶錦大抵也是明白原因,不禁羞紅了臉,磕磕巴巴道:“那個,那個……你先……”

不等她說完,則聿即刻轉過身,不帶一絲猶豫:“神君放心。”

扶錦瞧著他背對過去,才輕輕應聲,直待坐在石上整好衣衫才喚他轉身。

他朝她略略一點頭,月華下青絲如墨,以發冠束成高馬尾隨風飄逸,一身黯色錦袍穿得格外好看,仿佛秋月凡塵難以及。

不得不說,則聿的模樣是極好的,不然也不會前世草芥神命之時,依舊有不怕死的妖往他身上撲,他也不會推辭拒絕,噙著笑將人往懷裡帶了帶,隨後在對方以為郎情妾意正濃之時一抹脖子,將其一命嗚呼。

扶錦得看著,直到他惡趣味似的朝她勾了勾那沾染鮮血的手,待走近便像為她抹口脂般將那血抹在她的紅唇之上。

“阿錦,我們是一樣的。”

那是扶錦最愛則聿也是最恨他的時候。

而眼前的他。

扶錦掩去悲喜,眉目肅然道:“清月池是我私人浴池,你何故闖入?”

想象中以為的錯愕並未出現,則聿規規矩矩朝她請罪。

“今日回九重天時看見神君腕處手上,本想製藥治神君燙傷,但偏偏缺少一味羽荼花。”他將手中的籃子往前遞了遞,裡麵確實有不少新鮮的羽荼花,還存著微光,“上次聽阿桃姑娘說此地有,則聿因此擅闖,還請神君恕罪。”

聞言,扶錦才想起那塊燙傷,掀袖來看,已然發炎紅腫,水泡磨破又添新傷。

“不乾你的事。”

“神君總不心疼自己。”則聿似乎有些無奈,走近蹲在她膝前,眼睫垂下,細細瞧著那塊傷,“疼嗎?”

疼。

特彆是在他問起來後,真的痛不欲生,可麵上依舊裝作雲淡風輕,快速拉下衣袖,抬頭欲要看他,措不及防鼻尖擦過他的下巴,微小的接觸足以愣神許久。

他也沒再說話,仿佛是在等她回答。

未己,扶錦神色微斂:“阿如蓓靈力儘失,我不護著她,難道看她傷的更重嗎?”

“況且不疼。”她一頓,撇過臉,“你彆告訴阿桃。”

阿桃這丫頭可心疼她,平時什麼活都舍不得她乾,蹭掉點皮就要大呼小叫裹幾層紗布。那日則聿到姻緣宮報道而自己暈倒,阿桃硬是在旁邊像她羽化消散般哭個幾天,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外出見人還要把整張臉裹得嚴嚴實實,生怕讓人瞧見。

則聿彎了彎唇角。

“就知道無論疼不疼,神君都會這般說。”他的目光絞著她,漆黑的眸子承著笑意攝人心魂,總很輕易讓人跟著他的話走,“若不想讓阿桃姑娘發現這個傷,神君還是和我走吧,初磨藥粉的效果是最好的,也耽誤不了什麼時間。”

扶錦下意識伸手摸向那塊燙傷的地方,刺痛讓人忍不住一縮,卻依舊強撐著沒動。

傷勢為大,傷勢為大。

她心裡默念幾句,輕輕頷首點頭。

春景熙熙,羽荼花開在叢中,依舊忽明忽滅耀著光,微微風起,吹落一地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