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流螢(1 / 1)

夜色寂寥,他抱著她穿過漫漫長廊,冧寒和掌事嬤嬤正在啼霜宮門口候著,看清抱著她的人後欣喜之色轉瞬即逝。

“這是……”掌事嬤嬤知道他是溪山進的人,見狀雖有些摸不著頭腦,卻還是恭恭敬敬迎上去。

“這是今夜琖璿公主殿中的守夜婢子,怎和您遇上了,可有給族師大人添麻煩?”

則聿並未立馬接話,淡淡瞥過一眼旁邊的冧寒,露出耐人尋味的狠戾:“剛辦完族師大人安排事宜,結果撞見這婢女被推下水,便順手救上來了。”

掌事姑姑湊上前輕輕撥開扶錦擋在麵上的發絲,見她麵色蒼白如紙,害怕真出事也不敢計較她擅自離殿的事。

“竟有人敢在啼霜宮中如此害人,老奴定會查個清楚。夜色已深,錦瑟便交由老奴照顧吧。”

則聿並未依著她,往後稍退一步,仿佛必須要同她隔出點距離才行,那一雙秋水般的眼在根根睫毛的掩映下透出威脅的意味。

“既然要查,那便現在開始查,免得那人他日出來惹事端,饒了琖璿公主的安寧。”

“隻是現在夜深露重,怕是不太方便。”掌事嬤嬤盯著他,腿下意識一軟。

眼前之人麵色不善,神色驟冷:“有什麼不方便的,先把周圍的人都審一遍不就知道了。”

周圍的人,隻有她和冧寒兩個。

縱使再愚笨的人此時也品出端倪,何況是掌事嬤嬤這般在宮裡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轉頭衝著冧寒的臉便是一巴掌。

“賤蹄子!是你乾的?居然還誣陷人家私會,看來真正不知禮義廉恥的人是你!”

掌事嬤嬤的一巴掌極為淩厲,扇得冧寒直摔在地半天緩不過神,麻木轉過頭對上對麵的人若有若無的笑意,哆哆嗦嗦指向他:“你,你……”

荒唐,簡直荒唐。

她不過是起夜看見錦瑟無端離了啼霜殿覺得奇怪,後來想到前段時間這禍害讓自己在一眾姐妹麵前損失臉麵,難免怨恨至極。

所以才故意隨口胡謅八扯毀她名聲,本以為輕描淡寫一句猜測不會留什麼印象,沒成想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是的,嬤嬤,冧寒冤枉啊,奴怎會去推人下水……”冧寒連滾帶爬地抓著掌事嬤嬤的裙角,拚命央求卻未得一絲寬容。

這莫須有的罪名如今她要便要,不要也得要,唯有她做個聽話的替罪羊,才能避免事情鬨到族師麵前,迫使自己落個管教不力的罪名。

想到這,掌事嬤嬤不由分說地又甩過一巴掌:“閉嘴!”

事情處理至此,冧寒哭的鼻涕眼淚糊一臉,甚醜,他也沒興趣繼續看下去,抱著扶錦進了啼霜宮的婢女廂房。

寒月懸天,風鑽刺骨,衣服濕透冷的厲害,扶錦沒忍住打個哆嗦。

“神君演技真好,要不是你這一哆嗦,我還以為真暈過去了。”話雖如此調侃,則聿仍笑著將她往懷裡護了護,眉頭一蹙,指尖燃起微光,內力傳身脈絡,懷抱至少更為暖和。

感受到暖意,扶錦下意識貼上他的身子,感受到腰間堅硬的護帶才後知後覺尷尬,稍猶豫著起身就被則聿一手按回懷裡。

他語氣散漫道:“神君不冷了?”

扶錦抿了抿唇,睜眼正好看見他映在月華清輝下的側臉,猶豫片刻,折中地揪著他的衣角。

“你演技也不賴,沒來頭的事說得七分真。”

他沒反駁,笑著搖了搖頭。

扶錦運氣好,目前暫時沒有婢女同住,屋子收拾得乾淨,案上那瓷瓶中還插著犄角旮旯裡摘來的野花。

則聿進門徑直把她放在榻上,轉身還未邁出門,就聽見她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僅僅停下步子,逆著光安靜地站著。

身後的聲音攀著黑暗寸寸入耳,尾音帶翹,藏著詭譎的溫柔:“狼族為煞,為何在這煞氣境內對你的法術沒有壓製?”

過良久,他勾了勾唇角,聲音隨風悠悠傳來:“大抵是因為我是長庚星宿的原身吧。”

“啟明為陽,長庚為陰,煞氣自然壓不住陰。”語氣一頓,他又道,“是神君沒有關注過我,我在天族向來使不出全部法術的。”

扶錦照常去殿前清掃落葉時,聽見路過的宮女議論冧寒被打回掖庭做漿洗的活,可不好受。

大清早啼霜殿裡頭就忙得熱火朝天,幾波丫鬟來回幾趟幫忙搬東西,半天就是不見阿如蓓的人影。

“好像族師馬上要帶公主前去祈福祭拜,往年都是冧寒隨行的啊,不知這下會換成誰。”

兩個眼熟的丫鬟抱著衣物往外走,都是琖璿公主常洗換的。扶錦淡淡收回目光,默不作聲往她們那邊多走幾步,聽得更為清晰。

“噓,你還敢討論這件事,小心……”其中一位婢女注意到一旁的她,眼睛一亮,火急火燎跑去拍了拍她的肩。

“錦瑟你在這啊,公主那邊收拾行李忙不過來,嬤嬤真讓人叫你過去呢。”

琖璿公主要帶的東西的確多,掌事嬤嬤不乾事,指揮著首飾珠寶、華服衣衫、胭脂香粉一樣都不能少,跟要遷都搬家似的。

扶錦在旁邊收拾得中午都吃不上口飯,餓得前胸貼後背,快傍晚才去禦膳房領個紅糖饅頭吃。

餘暉之下,啼霜宮出現一個來回踱步的身影,不知兜兜轉轉幾個圈,旁邊的人穿著熟悉的黯色金紋,正倚著門框半合眼養神。

等的時間定然不短。

扶錦兩口塞乾淨手中的饅頭,下一秒那人毫無征兆睜開眼,黑眸定定望著她的眼睛。

“你們怎麼來了?”

她剛上前便被小姑娘撞個滿懷,旁邊那人的視線跟著她轉,分寸不離倒讓人有些不好意思。

“漂亮姐姐,今日可還好?公主內裡事務太多,我都沒有時間來找你們玩。”幾日不見,大抵是宮中事情繁忙,阿如蓓消瘦了些,親昵地抱住扶錦臂膀蹭了蹭。

“還算不錯。”

自第一天則聿那般維護她,除了冧寒也沒人敢招惹她。如今冧寒被處置,掌事嬤嬤念及尿頻之事也不怎麼找她辦事,一個人掃掃落葉、澆澆花草也挺快活。

尿頻。

想起這件事,她又沒好氣一瞥則聿。這人也不知道換個好聽點的由頭。

“怎的不問問我過的是否不錯?”

不知是她那句話逗笑了他,則聿輕挑下眉,嘴角漾起淺淺的弧度,漫不經心道:“看神君方才吃相,定然是沒有虧待自己的。”

扶錦暗暗朝他捏了捏拳頭,隻見對麵笑得更開了。

罷了罷了,不氣不氣。

“那……你過的怎麼樣?”阿如蓓對上他滲著寒意的眼神,冷不丁打個寒顫,戰戰兢兢問道。

“小丫頭,我沒讓你問。”

那對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轉,落在身旁的扶錦身上,見她也看了過來,眼底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暗芒。

“神君……”

扶錦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彆彆扭扭道:“你近日可還好?聽聞其他人說族師很是重用你。”

“還算不錯。”他學著扶錦的口氣道。

“好啦好啦,我要說今日正事了。”一陣寒暄結束,阿如蓓故作鄭重地清清嗓子,“我尋到一個好看的地方,漂亮姐姐我帶你去呀。”

阿如蓓有如此心思,她也不會掃興,看了眼一旁的則聿,欣然答應:“好啊。”

那是冷宮一隅,烈日陽光也無法照耀的地方,野草橫生,青苔覆磚,一片蕭瑟。

阿如蓓將他們帶到庭院深處,那裡的宮牆有個殘缺,鑽出去臨側是條護城河,不遠處有入關結界,而野草連天之間有細微亮光起起伏伏,她興奮地攏過一隻湊到扶錦麵前。

原來是流螢。

“很亮,像星星一樣。”

“是嗎?”扶錦也笑著攏過一隻仔細看,忽明忽滅的微光亮在眸子裡,顯得透亮水靈。

她是真喜歡這些玩意兒。

“阿如蓓以前沒看過這種昆蟲嗎?“她偏頭問道。

“沒有。”阿如蓓老老實實回答,說起這話似乎有幾分囊中羞澀,就連手中的流螢悄然飛出也沒注意,“我自小就被送到宮中,也沒見過崀葉之外是何等模樣。”

她的語氣很輕:“本以為一段時間足矣,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好多好多年。”

冷風不斷,綠浪翻滾,則聿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們,像一樽不能言不能行的雕像。

“所幸,所幸,快結束了……”阿如蓓不知在喃喃自語什麼,眼底逐漸染上一片狠色,反應過來後又匆匆揚起一抹笑,“漂亮姐姐,所以這是什麼蟲啊?”

“這是……”

“這是流螢。”則聿垂眼瞧著她,故意嚇唬道,“專喜潮濕之地,長到一定大小會吃人的。”

阿如蓓聞言皺了皺眉,巴不得趕緊離這些蟲子遠一點,抱著扶錦胳臂不肯鬆手:“漂亮姐姐你也快點鬆手,小心點。”

“則聿。”扶錦故作責備地瞪其一眼,又轉頭和阿如蓓說起話,“他逗你的,忘川河畔可多流螢了,他日你若離開崀葉雲遊四方,想看流螢可以去那裡看。”

忘川河畔……

說著說著,扶錦猝然想起什麼,下意識抬頭看向則聿那邊,他神色淡淡地盯著上下飛舞的流螢,懶懶地伸手扇開離他過近的。

今夜輪到阿如蓓守夜,她不敢久留,拎著裙擺馬不停蹄往回趕。

是夜,又隻剩他們倆。

“神君若是喜歡流螢,不如多抓點做燈掛到殿中。”他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側,伸手遞過來一個什麼東西。

扶錦下意識接過,借著周身流螢微光才隱約看出來是個草編的小籠子,細節精巧,做工熟練,約莫能抓不少。

“零星散落的才好看,像星星。”她故意重複方才阿如蓓的話,隨意將草籠子放在旁邊的護城河中,其順勢而下漂向遠方。

她也不知能到何處,但總比停留在原地好。

扶錦回殿時,掌事嬤嬤命人喚她到偏殿去,說是有要事尋她。

“嬤嬤可有說是什麼事?”

“我也不清楚,許是心疼你墜湖受了驚嚇,賞東西安慰一番哩!”

冧寒自入殿以來都仗勢欺人,作惡多端,如今因扶錦被處置,眾人心裡可算出一口惡氣,紛紛討好她說起漂亮話。

扶錦深深地看那小婢女一眼,剛邁進屋子的腳又退了回去:“走吧。”

掌事嬤嬤在偏殿候著時並非一副慈眉善目,見她來才立馬換上笑臉,給旁邊人使個眼色,遞上一碗褐色液體,聞著便是極苦的濃重藥味。

“姑姑,這是何意?”

扶錦掃了一眼端盤中的瓷碗,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姑姑。

“公主體弱,近來又染了風寒,這補藥是大夫開的新方子,怕和公主犯衝,去內務府一查發現你體質屬性與公主差不多,便讓你來試藥。”

這一聽就是胡謅的謊話。

她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名字都是臨時瞎取的,內務府彆說查什麼體質屬性,怕是連花名冊都不會有她。

之前不是沒有疑心過為何宮裡人未奇怪她這個身份來路不明的人,可這事查清楚了於她沒有好處,無非是給自己使絆子,還不如就這般不清不楚糊弄下去,許是把她跟哪個人弄混了。

掌事姑姑又讓身側的人將藥往前遞了遞,見她依舊沒反應,便苦口婆心道:“這裡麵的藥材可謂價值連城,像咱們這種人怕是這輩子也喝不到一次,這機會可是你有好福氣啊。”

扶錦覺得好笑:“我又沒病……”

掌事姑姑見她仍不為所動,乾脆胡攪蠻纏打斷她的話,開始撒潑賣瘋:“哎呦,你這丫頭就是不想我這老人家交差。若不喝乾淨,那春芽你也不必放下了,就這麼一直端著吧,哎呦……”

這架勢倒像她真犯下什麼滔天大罪。

她抬腳轉身正準備走,那個叫春芽的小姑娘手一抖,湯藥灑出來燙的手速紅一片也不敢吭聲,隻是怯懦快速地看了一眼她,又沉沉地低下頭。

扶錦無奈端過那碗湯藥,放在鼻底輕嗅一番,擺擺手讓春芽離開。

若是有半點毒藥成分,她定全潑這老妖臉上。

掌事姑姑臉上的笑意被這一瞬間的遲疑凝固,小心翼翼問道:“可有問題?”

“沒有。”

確認這湯藥無虞,扶錦才乾脆利落地一飲而儘,原地轉過一圈問道:“是這樣嗎?”

“是是是如此,既然不犯衝,那我便去同公主複命,你也早點回去歇下吧。”

扶錦沒多逗留,轉身先其一步離開。

平日隻不過做些閒散活且無人看管,今日一下忙前忙後大半日還真是不適應,況且十六日將近,她為那剩餘靈體也得養精蓄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