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行(1 / 1)

殿內酒味濃重,桌腳旁放著的酒水染上詭異的血色。

扶錦深覺桌上那血汙衣物刺眼,忍無可忍翻到較為白淨的一麵,正好被進來的則聿觀個全程:“今日神選在神君麵前班門弄斧……”

再討論這件事,內情不說全知也至少被他領會出來個□□,到時候不得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

她一個激靈,故意出言打斷:“聽說焯玓來找你了,若他行了失儀之舉,我替他賠罪。”

扶錦本不知此事,阿桃那丫頭向來幫著焯玓,即便說漏嘴了也硬辯焯玓是一片好心。

正想著,扶錦按著他坐下,暗暗端詳著他的表情。

對麵遲疑著搖頭:“焯玓將軍與神君青梅竹馬,我自然能理解,隻是將軍有一言我實在不明白。”

她輕輕拉下一邊長衫,動作緩慢,生怕弄疼他:“什麼事?”

“說我是什麼狼族。許是有人在焯玓將軍那嚼舌根我的不實謠言?”

這話倒是提醒了扶錦。

前世天族被屠後,狼族漁翁得利也來分一杯羹,二者間瓜葛還未水落石出,但總鬨得人心惶惶。

看樣子焯玓已然得到消息,她明日得去找他一趟。

扶錦不動聲色地沾取藥膏,塗抹在傷口處時威脅般加了幾分力:“參與神選者要測血統歸類,你是不是狼族,天帝比我們都要清楚。焯玓這人聽風就是雨,你彆放心上。”

“明白。”則聿小幅度點點頭,不知是否真不懂意思,“我隻將神君的話放心上好了。”

“倒也不是這意思……”扶錦一瞬間有些錯愕,無意識抿了抿唇,糾結半天還是放棄評說,“算了……”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身前之人,眉眼柔和含笑,不輕不重應了一聲。

上好藥,扶錦繞到他麵前遞上膏藥,目光順勢聚過來:“以後每天我都會找時間來幫你上藥。”

“神君這是打算走了?”則聿向前一步,二人距離拉近,淡淡的雪蓮香環繞在周身,“看來神君對我興趣不大。”

“何來如此一說?”她手指故意作勢戳向他的心口,被他一把握住。

“神選三日後才會有天司閣宣布職位分配名單,其他人都還在待命,可我卻早早分配至姻緣宮。”他的唇色漸回紅,不似方才那般蒼白,倒給這張臉添上些許魅惑之色,“神君,就不好奇嗎?”

“我問了你會說?”扶錦反問道。

“必然竭誠相告。”

“所以原因是什麼?”

“神君……”則聿並未立即回答,語氣慢悠悠,“不如先問今日神選驗心我看到了什麼吧。”

許是事發突然沒反應過來,扶錦竟忘了男女嫌隙之距,一把扯住對麵的衣領,死死盯著則聿那雙寫滿千萬意的眼睛,對方倒是不避諱,大大方方任她看。

“出現的是神君您的虛影,”他笑意更甚,眸中如數倒影她小小的模樣,“我說,不及真身萬分之一。”

我說,不及真身萬分之一。

最後結局就是她得了個落荒而逃,將羞紅的臉埋在被子裡裝了半天鴕鳥,拳頭狠狠往床上砸了兩下。

從前初識他還是溫如玉,怎知皮下竟是這般尋花問柳,輕佻氣浮。

雖說,雖說他模樣確實不錯……

不行不行,她揚起身拚命晃了晃腦袋。

扶錦,前世已經因為他而吃過一次虧,眼下怎能再犯。

她又將臉埋回被褥中,垂下眼睫,呼吸略微急促。

翌日,扶錦傳話給焯玓詢問狼族之事,不久便收到一份狼族最新情報——

狼族長公主琖璿的十萬年忌日,正逢天洞大開,祥瑞之氣最盛之時,狼族子民耗儘數萬靈力求公主返生。

扶錦發愁地揉了揉太陽穴,捏著頁腳的手指發緊,皺出七橫八豎的褶子。

情報裡稱琖旋公主十萬年前三界混戰中染病而亡,隻是這手邊的陳年舊冊翻來覆去地翻著,愣是糾不出一點苗頭。

“神君,這已經是你翻的第二十七遍了。”

則聿伸出食指按下她又將重新翻的動作,趁她未反應過來直接抽走,慢條斯理翻過幾頁,動作行如流水、一氣嗬成。

不看還好,一看這眉頭倒是越皺越緊。

“這舊冊有誤。”他將其平攤在那一頁,指尖劃過最頂端的一行字,扶錦先是看了眼卷首,內容是講琖旋公主生平。

“此話當真?”她語氣存疑。

“狼族倒反天罡一直同我天族作對,恨都來不及,琖旋公主降生怎會得天族人提禮恭賀。”則聿摩挲著書側,語氣嚴肅,“而且當時為戰火不殃及族人,天帝設立兩族結界直到戰事結束,眾仙難以進出自如。”

扶錦目光停留至此,心底忍不住對這前世大魔頭多幾分刮目相看。

“神君為何……這般盯著我,”則聿眼眸如墨,睫毛輕顫,滿臉無辜地望著她,輕聲試探道,“難道有何處說錯了?”

“隻覺姻緣仙君真是思慮細致,”扶錦一本正經地誇起來,又歎氣幾聲,蔫巴巴道,“既然書上寫不明白,那我隻能自己前去實地考察。”

聞言,則聿直接跪在案前,低眉順眼莫名讓人心慌:“九重天同崀葉相隔千裡,安危莫測,我願陪同神君前往。”

扶錦對此倒是糾結上了,久久不曾應聲。

捫心自問,她不願同他過多單獨相處,可他行事敏捷、思維清晰,帶上總比一個人輕鬆些。

“行吧,明日寅時啟行,莫要忘了時間。”扶錦放棄糾結,破罐子破摔地合上舊冊丟至一邊,抬眼瞧著他,“我不喜歡等人。”

則聿依舊垂眸,唇角微微翹起:“隻會是我等神君。”

從九重天禦劍飛行至崀葉也不算太遠,兩人路上不怎說話,沉默著隔開距離,直至落地。

扶錦領著他在鬼市尋個偏僻店鋪換身行頭,店家見是外族人,故意花言巧語一番抬價,所花銀兩數目讓她一陣心疼。

可那一身衣裙穿在她身上實在好看,則聿忍不住多看幾眼。

“很奇怪嗎?”扶錦原地轉了個圈,伸手撥了撥披著的黑紗,不自信道,“早知道就換一套了。”

“沒有,”黑色的裙擺隨著旋轉的幅度在眼底逐漸綻開,他不自然地撇開視線,“不錯。”

聽他如此說,扶錦才滿意地露出笑來,大步往中心那片熱鬨之地走去。

鬼市今夜有妖女表演,人來人往摩肩擦踵,則聿跟在身後替她擋著人潮。察覺到身後動靜,扶錦忍不住多問句:“你背上的傷……”

“不打緊的。”則聿搖頭輕笑,騰出隻手輕輕將她半側著的身子推回去,“神君看路,小心摔跤。”

來看妖女表演之人太多,街上許多旅店客棧都已爆滿,隻有接近皇城的客棧還留有餘位,正好安排一人一間。

房內陳設簡樸乾淨,足夠應付這幾天。則聿點亮進門旁的幾盞蠟燭,巡視一圈周圍,隻覺床上鼓鼓囊囊另有玄機,轉身借上藥的機會,確認扶錦廂房無事,才折回房中獨自麵對床上那團鼓包。

則聿並未主動掀開被子,隻身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天帝所賜的翊昭劍擱在手邊,觸手可及。

不知過了多久,那被子裡麵的東西耐不住性子,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麵露不爽,掀開被子盯著他看。

“沒意思。”

則聿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看著她,讀不出情緒:“狼族待客之道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你,當真是客?”小姑娘模樣天真地歪了歪腦袋,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明明身上的氣息……唔。”

她話音未落,對麵的人已緊緊掐住她的喉嚨,稍用力一路頂到牆上,眼底相較於方才多幾分瘋狂,依舊不帶一絲溫度。

則聿五指越發用力,指甲似乎要陷入肉中,越來越重的窒息感逼得她意識模糊,腦中僅有一絲警告反複橫跳。

他想她死。

小姑娘臉色慘白帶青,打他的手愈發無力,強撐著從牙縫裡斷斷續續擠出話:“我……沒有彆的……”

滾燙的淚珠一顆顆砸在手背處,驀然想起什麼,則聿猛地甩開她。

小姑娘癱坐在一旁大口喘著氣,瘦削的身子止不住發抖。

眼前的人太可怕了,絕不能留在這。

她手腳並用爬下床,頭也不敢回,宛如身後惡鬼相追,多逃離一寸都是好的。

一開門,徑直撞入另一個人懷裡。

則聿眸中的冷意瞬時如初春殘雪消散無蹤,笑意明了:“神君。”

趁小姑娘發愣的幾秒,扶錦低頭看清模樣,一頭霧水道:“你……你們這是……”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是這般狼狽之態,很難讓人不多想。

“方才下樓碰到她流落街頭說自己和家人走散,我覺得可憐便將她帶回來了。”則聿撒謊眼睛都不眨一下,眸中戾氣逐漸凝成往常的深沉,大步流星前去扯過小姑娘,避著扶錦的視線,低聲道,“若讓神君知曉方才的事,你這條小命定然保不住。”

好可怕。

小姑娘目光害怕地在二人間流連一番,攥著衣角重複道:“是,是的。我叫阿如蓓,我……我找不到爹爹了。”

“天色已晚,要不先去我那邊歇息吧,明日我們再帶你尋爹爹好嗎?”扶錦伸手撫過她臉上的淚痕,忍不住多幾分憐憫,“臉色怎這般難看,要不姐姐帶你去吃點東西?”

阿如蓓怯生生地回頭看了眼則聿,見對方神色淡然,才遲緩點頭:“嗯……多謝漂亮姐姐,阿如蓓餓了。”

本以為終於逃出魔爪,阿如蓓剛鬆口氣,轉頭看見扶錦收回邁出門的腳,回頭道:“要一起嗎?”

幾米開外的則聿聞言緩緩抬起頭,似乎有些意外:“我?”

“我是覺得,阿如蓓看起來很依賴你。”扶錦笑眯眯地摸了摸阿如蓓毛茸茸的腦袋。

這下倒是二人都驚訝至極,麵上依舊平靜無瀾,則聿隨手撿起旁邊的翊昭劍:“走吧。”

阿如蓓看著他步步走近,隻覺脖子上的淤痕隱隱作痛,偏頭看向一旁的鏡子,發現白淨的頸脖處竟無一點痕跡。

下一秒正對上對方眼底的似笑非笑,她簡直欲哭無淚,故意往扶錦身後縮了縮,切斷二人的視線交流。

*

那夜吃完夜宵便回廂房休息,不知是不是認床緣故,扶錦睡的不怎安穩,反反複複做著和則聿有關的噩夢。

姻緣宮宮門緊閉,圍牆外裡三圈外三圈跪著許多神仙上神,他們一次一次磕頭懇求,更有甚者痛哭流涕得說不出話。

“還請神君以大局為重,賜死則聿上仙……”

“則聿上仙偷練禁術,殘害無度,萬萬留不得啊……”

“還請扶錦上神可憐天下百姓……”

殿內,一個女人一身鳳身金絲喜服,青絲垂腰淩亂不堪,她癱坐在地上臉色憔悴慘白,額中描著喜慶嫵媚的花鈿,腳踝處因鐐銬紅腫破皮。

對麵座位上正坐著同樣一身喜服的男子,他手負身後,步步走向那女人,直至一寸遠。

“阿錦……”

“阿錦……”

“做我的妻……”

聲音隨之靠近,直至她被人捏住下巴強製性抬頭,對上那雙幽暗深邃的眼眸,纏綿著意味不明的情愫,由眼及唇落下細細密密的吻。

則聿……

她仿佛被人扼住咽喉發不出聲,眼淚溢出眼眶沾濕他的唇,殿外眾仙乞求之聲接連不斷、此起彼伏,他替她捂上耳朵。

“阿錦,乖。”

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的話反複縈繞耳畔,最終隨著視野漆黑一同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