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鈴(1 / 1)

對於此刻正和死亡通知書躲貓貓的扶錦而言,這雨來的,甚是莫名其妙。

扶錦藏匿在樹叢中,屏住呼吸等著眼前的水妖慢慢悠悠搜尋過去,怎麼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做到還沒傷敵一千,就已自損八百的。

十萬年前,她重生了。

十萬年後,又給自己找了個稍有不慎就會命喪黃泉的麻煩。

扶錦簡直想不明白她是有多怕長壽,才喜歡這般將自己一生虐的死去活來。

為防某人通過神選,她將自己七成法力都注入水妖體內。可不知為何,應去追蹤那人的水妖竟狂暴不止,徑直朝她撲來。

更絕望的是,自己忘了留門。

困於幻境試煉之中,又僅剩三成法力,她同死人的區彆大抵不過是前者還能呼吸。

耳畔隱隱傳來悉悉索索之聲,一條青色的蛇竄入視野,左穿右遊地朝自己吐著蛇信子。

不是吧……前有狼後有虎之事也讓她碰著了。

扶錦身體本能往後退一步,措不及防“哢嚓”一聲踩斷腳邊的枯枝。

寫了幾萬年姻緣冊也沒寫過這麼狗血的一幕。

扶錦心如懸旌抬了頭,那張詭異的臉竟同她不過一寸的距離,嘴角扭曲著上揚,直至被她甩出紅繩鎖狠狠勒住脖頸。

“雕蟲小技。”

水妖冷笑著一把劈開禁錮,招式纏纏綿綿堪稱沒完沒了,她逐漸力不從心地應對著,身上貿然多出幾道劃痕,絲絲滲血。

“該死……”

扶錦忍不住咒罵一聲,剛往後順勢退滑幾米,餘光瞥見那水妖再次發起攻勢,快如疾風,勢如猛虎。

略微側身躲過致命一擊,那水妖卻直接回頭打她個措手不及,利刃迎麵砍來逼得她下意識閉眼。

沒過幾秒,一陣雨狀的溫熱噴在臉上。

扶錦小心睜眼,發現那條青蛇死狀慘烈,就地化成黑煙一縷,連妖丹都不曾遺留,咫尺之處懸著根細而乳白的線,一頭遙遙指向東邊。

有人操縱青蛇?

不容她多想原由,眼前寒光乍現,竟是直衝麵門。

完了,她有些欲哭無淚。

“小妖,找誰討債呢。”

水妖的利刃被劍尖四兩撥千斤的輕易挑開,一道身影由東殺入,隨即她的視野變成一片漆黑,唯有腰間的力量在將她向後帶。

何人,要帶往何地,一概不知。

可那人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獨一份的,她心已了然。

某人,竟這般出現了。

前世毀天滅地的魔神,則聿。

他們曾是戀人,同賞過無數花晨月夕,稱得上色授魂與想,結尾卻是令人唏噓的草草敗筆。

前世姻緣仙君則聿起叛反之心,自甘墮為魔神,三界之中,擋其者死,天帝帶頭反抗,一日之間天族血流成河。

她似乎是被逼跳下忘川,死前也沒能看見橫空出世一位能斬殺他的英雄。

如今她這一世全部重來,重新從小桃樹走到如今人人稱道的一句扶錦上神,定然保天下安寧。

*

“就是你殺了我的愛蛇?”

直至背部抵住一個堅硬而粗糙的物什,眼前一片漆黑才昭然揭下,原來是一件黯色披風。

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那人指尖微涼,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其仰麵。

“不是。”

扶錦暗暗一咬後槽牙,若再多兩成法力,利落抹了他的脖子簡直易如反掌,何須如眼下俎上之肉,求他庇護。

“撒謊。”那人語氣冷過臘月寒雪,區區夾槍帶棍的兩字敲得聽者眼冒金星,任由其順著五官抹淨她臉上的蛇血,“我最討厭騙子。”

“我確實沒殺它。”

他脅迫感太強,扶錦強裝鎮定,無意識將身下青草抓得傷痕累累,“它救我一命,死於水妖手下。”

對麵的人絲毫不買賬,臉上陰沉的笑與手上力道同步加重幾分,出言嘲諷道:“我很像傻子?”

“萍水相逢,以命相救?”

經不住這接二連三莫名其妙的問題,扶錦緊了緊環住自己的臂膀,鵪鶉似的往後縮一步。

“我本就不知,況且那不就是個木偶嗎?”

方才那根乳白色的線,她曾看過司命排演一折人生時用來操縱木偶。

“木偶?”

“那是我養了幾百年的靈蛇,怎就成了你說的木偶?”那人危險地眯了眯眼,抽出腰間匕首微微挑起她的下巴,咬牙切齒道,“不必挑戰我的耐心,給你三次機會回答這個問題,若沒有我滿意的答案……”

他語氣一頓,又氣定神閒道:“便下地獄去陪它。”

扶錦低頭看了眼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未來得及說什麼,身後“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地都顫一顫。

那人循著動靜眼珠一抬,直接反手收了匕首,一把將人拎過來,不容拒絕地摁進懷中。幾乎是同時,水妖的利刃貼著扶錦身後的發絲切過,再次撲空。

“抱緊我。”

頹雲駃雨朦朧世間一切,唯有那雙漆黑的眸依舊清晰。

她聽話地緊緊環住他的腰,直到木蘭香混著絲絲血腥味再撲鼻,才發現他肩胛骨不知何時被水妖的利刃穿透,血從嘴角流下,襯得他膚色慘白。

扶錦遲疑著半天:“你……”

那人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麵上,又飛快回至前方。

“等死吧。”

他詭譎地勾起唇角,聲音低沉,隨即掌風一擊,將水妖擊退數米,念訣瞬移至一處雲崖邊。

雲霧漫眼,亂石掩護。

“你是參加神選之人?”

確定她站穩在地,那人才施施然鬆了手,唾了一口血,反著手背一抹臉上的泥水。

“誤入而已。”她抿了抿唇,對上那人眉眼中浮現出探究的神態,略顯猶豫道,“多謝。”

“玉虺之痛,未得善終,”少年瑩潤的黑眸盯著她的臉,滿眼戲謔,“怎能讓你死。”

聽罷,她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放心,我惜命得很,死不了。”

那人譏誚一笑,手握上腰間匕首:“嗯,留著命讓我親手殺了你。”

扶錦瞪大了眼睛,隻見他不再調笑,另隻手抵著唇,示意她安靜。

“水妖如今記住你我氣息,等會還會尋過來的,我先送你走。”那人神情淡淡,嘴角的血被雨水淡了痕跡,像橫在下巴的胎記。

她仿佛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神選於你就這般大的吸引力?”

他的視線落在腰際匕首半晌,眉宇間竟流露幾分溫柔:“算……吧。”

扶錦好奇地打量著他這副神情,那人發現便立馬將兜帽戴回她腦袋上,遮住那雙秋水剪瞳。

折騰著挑開帽簷後,她又生怕暴露自己所做之事,隻得溫吞提醒:“可水妖如今法力並非你所能抗衡。”

那人輕嗤一笑,上前扯過她,怕壓到傷口,扶錦沒敢強行掙脫。

他逐字逐句道:“也不一定。”

“除了送死還能是什麼!”

許是發現自己情緒激動太過詭異,扶錦又縮回去悶悶道,“況且不放棄神選,你還有什麼門道送我出去?”

聞言,他指尖發顫著替她拉緊披風,耳廝磨鬢:“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稍停幾秒,那人輕笑道:“其實我是姻緣神,位列神選考官,送你出去自然不算難事。”

一聽自己名諱,當知是假,扶錦好笑問道:“可姻緣神不是女仙嗎?”

“是啊,”其漫不經心掏出一麵鏡子擲於她身後,白光乍現,輕輕一推。

扶錦隻覺身子無止境往下墜,他的話不斷隨風灌入耳中。

“所以,我騙你的。”

鏡子閉合的瞬間,那人稍微動了動手指,一條一模一樣的青蛇反應劇烈一顫,隨即順著縫隙溜進去。

“護她安全歸去。”

回到姻緣宮後,她一人在池浴中泡許久,頭有些隱隱發暈的疼。

阿桃不知何時入內,隔著層屏風問:“神君,那件披風是哪個宮裡頭的?他日我好洗了送回去。”

扶錦緘默不語,眼底閃過一次憐憫,又一次抬頭看向那件黯色披風。

“不必,直接燒了吧。”

今日仙境一見,她並非沒動過惻隱之心,可終究天下之責大於這份心。

除掉天劫之後,她決意會去仙境帶出他的屍首,風光厚葬以報今生相救之恩。

如此,便也不欠了。

“是,”阿桃理了理她擱在一旁的衣物,又道,“新的姻緣仙君已入姻緣宮,名叫則聿,神君等會可彆忘了見一見。”

則聿……

扶錦下意識摳著岩壁,旋即靈光乍顯,熒光彙於指尖,竟然抓出一道痕跡。

法術歸身無非就是神選結束,那人居然沒死,一切皆是她自以為是。

難道這劫,她即便重生一次也沒解開?

則聿的仙殿安排的離她浮夭水閣不遠,單名一個雙字。

夜色寂寂,殿內安靜得仿佛空無一人,扶錦躊躇片刻,忽起涼風襲人,將殿門“吱呀”一聲推開道空隙。

扶錦正準備將膏藥就地安置,不巧瞥見殿內之人上衣儘褪,手法粗暴地將烈酒澆在傷口消毒,嚇得手一空,清脆地摔在腳邊轉了個圈。

麵前旋即橫過一邊臂膀,正好扼住她咽喉,迫使動彈不得。

扶錦餘光微微往後一瞟,拽住那條手臂往前一甩,身後人自後騰空淩厲前翻,劍直接橫在她肩上。

是他。

扶錦不動聲色正眼看過去,他鎖骨處繃帶滲著血,怕是傷口又裂開了。

“不錯,看來是真片刻不想留我性命。”扶錦一寸一寸靠近劍刃,眼中閃爍著笑意,像隻詭詐的小狐狸。

“此言差矣,玉虺為救神君而死是同神君的緣分,”他臉上是完全不同於仙境時的和善,竟有幾分溫如玉之色,“身為姻緣仙君以身作則,講究一個緣字,儘忠一份真誠罷了。”

一聽便是話裡有話,扶錦揣著心思頻繁避開交錯的目光,潦草敷衍點兩下頭應付著。

可他不肯放過她。

“神君,”則聿舒顏,垂著眸看她,身上鬆鬆垮垮套著一件長衫。

未己,他抿唇一笑:“我們又見了。”

抬頭是秀色迷眼,垂首是風光無限,倒是讓她左右為難想做君子,乾脆沉默著看向遠處月懸滄海。

則聿以為其不爽落了麵子,抬手謝罪:“從前常遇挑釁偷襲慣了,對神君有所冒犯,還請恕罪。”

“敗了便是敗了,無話可說。”她偏回頭看著他,擰眉道:“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輸不起之人?”

“並非如此,”則聿遲疑半晌,見對麵無情緒變化,才斟字酌句道,“我使出靈劍才勉強相敵,本就於神君不公。”

“你肩上有傷,自然是扯平了。”扶錦下意識看向他那傷,似乎裂的更嚴重,鮮紅印在繃帶上愈發明顯。

可某人偏偏不識趣,明明疼得臉色蒼白,還硬撐逞強。

他道:“纖芥之傷,不足為掛。”

扶錦饒有興趣地來回打量他一番,細指緩緩伸向他,好似要為其壓壓鬢邊碎發,下一秒毫不猶豫轉道按在他傷口之處,力道不輕。

雖刻意抑製驚呼,但則聿還是沒忍住悶哼一聲。

“纖芥之傷?”扶錦笑眯眯地咬文嚼字一番,半張臉沉在陰暗處,眸子卻格外亮,“記住了,技不如人我認輸,但絕不服輸。”

“更無需,你為我找借口開脫。”

言歸正傳收起笑,她從袖中取出一物:“你於我有恩,思來想去便將千年並蒂雪蓮所製的膏藥贈你,還望莫嫌棄。”

那瓶膏藥被遞至麵前,則聿取時避免不了蹭過手心,莫名壓著唇邊笑意道:“舉手之勞,多謝神君,隻是這藥送的不巧了。”

“為何?”扶錦不明所以。

“我傷在背部,憑一己之力難以上藥,求神君……”則聿麵露難色,抿著唇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

他的那雙眼睛,表麵沉靜之下透著倔強,似乎是不想打擾她,可越是這番越無法讓她拒絕。

罷了。她在心裡輕歎,避重就輕地繞過他:“我在裡麵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