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扶錦剛進入夢境就仰麵摔入層層疊疊的花瓣之中,眼前天空被桃蔭規成四方形,偶爾飄過幾朵浮雲。
還沒喘勻氣,一張白淨的小臉湊過來:“神君,你終於醒啦。”
阿桃將她扶起,拍落其身上的花瓣,不由分說領著人往桃林深處走。
扶錦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頭,順便依著眼前人同自己的身高算起年齡,約莫,約莫……幼童時。
此時的她為何會出現在他夢境。
扶錦剛想借著旁邊的清水攬鏡自照一番,就被阿桃逮個正著,拉住道:“神君不是自己說的嗎?沒有扮家家酒演完一場前世今生的戲碼絕不罷休。”
迎著阿桃認真的目光,扶錦無奈地收回步子,發愁自己曾經怎喜歡這類戲文,現在簡直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前世今生,凡人飲下孟婆湯,過了奈何橋許還有什麼輪回轉世,可神仙死了便是死了,除非像琖璿公主那樣留有元神碎片,算不得死透,否則除煙消雲散以外絕無第二種結局。
前世今生都是假的。
這句話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扶錦想強行掙脫開,結果阿桃一陣撒嬌賣乖哄的她暈頭轉向,隻好順從著蓋上蓋頭,坐在桃花樹下靜候那位糾纏“前世”又“今生”的夫婿。
既然是阿桃選的男主角,她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誰。
“神君等著,我這就去催催。”
阿桃邊後退邊埋怨焯玓這位“新郎官”的姍姍來遲,若將來哪位眼疾手快的真把神君娶了,他怕是連哭都沒地方哭。
聽著阿桃走遠的腳步聲,扶錦罕見地不為所動坐在原地,認命般歎一口氣。
眼下不是她不想逃,而是根本逃不掉。
方才趁阿桃不注意,她已經悄悄嘗試過揭起紅蓋頭,發現手僅僅隻是穿過,根本無法接觸實物。再然後,她像個四肢被打入釘子的木偶,動彈不得。
“小雜碎兒,誰讓你偷我家包子的。”
也不知四周靜悄多久,幾米開外傳來粗俗底下的辱罵聲,扶錦豎起耳朵細聽,除了汙言穢語愣是沒聽到半點彆的內容。
難道被打罵的是一件死物?
她心底隱隱不安。眼前紅綢緞質量簡直太好,除了火紅一片,根本看不見分毫外頭的場景。
“聽說是銀麵鬼給的。”
“那個殘害我們人族的男人婆?殺千刀的,就該和這災星野種一塊去死。”
“喂,她會不會是太寂寞,拿個肉包哄你去做她的小|倌?”
“就他這副德行,肉包都實在多了啊。”
隨之而來又是一陣譏笑,扶錦不受控製地摸向腰間的紅繩鎖,早早遺忘的陳年舊事如洪水灌入腦海。
就現在情況看,似乎是三界混戰剛過去幾載,樓聽雪將被關入鎖妖山,奉命最後巡守一趟邊界。當時的扶錦哪裡知道這麼多,一聽說出九重天就死纏爛打要同去,還順便帶了兩個小跟班。
都是孩童時期發生的事,她對於細節也是一問三不知,僅僅知道有個這麼事罷了。
扶錦感到關節似乎活了過來,一手撐著地騰起身,一手在懷裡迅速抽出紅繩鎖甩了出去。按照回憶,她怕被認出身份所以沒摘蓋頭,聽見打在皮|肉上的清脆一聲,那群人哀起疼來。
她並未罷休,一扭手腕,紅繩鎖再次回旋地抽回來,隨之又是此起彼伏的哀聲。
“小雜碎兒,又是你從哪招來的怪物,說不定就像我爹娘所說,這紅蓋頭底下根本就沒有頭!”
用不著失掉眼前這礙事玩意兒,扶錦心下了然那群小孩被傷的不淺,故意壓低音量,順著他們的話頭恐嚇道:“我無頭新娘平生最恨作惡、誹謗之人,若再有下次,我定然讓你們未來的新娘嘗嘗……我這副模樣的滋味。”
那群小孩早就被嚇得屁滾尿流,哭著喊著做鳥獸散。
她關節仿佛又上了鎖,強製著坐在原地,紅蓋頭被陣混雜甜膩花香的風掀開一個小角,隱隱約約看見十步之外佇立一個人影。
同時,喉嚨輕顫,她被迫開口說話:“你不怕?”
所以這場夢境就是根據小時候的回憶再重新經曆一遍?
扶錦按捺住心底的訝異,暗暗推算她救下的人是則聿,這件事概率究竟有多大。
就目前情況而言似乎是百分之九十九,最後那百分之一是則聿自己回憶出問題了。
原來他們這麼早就認識了。
“嗯,”他半晌才答,應得極輕,忽然對她說,“因為我不信你是無頭新娘。”
“為什麼?”
“我見過她。”則聿往她這邊走了幾步,扶錦略微頷首,還可以看見那沾滿塵灰的黯色衣擺。
看來他在人間過得也不是很好。轉念一想倒也正常,爹被傷透心,娘逐富貴命,沒人管他生死存亡。
“那你怕她嗎?”
對麵回答得很快,許是她的錯覺,竟然感覺這段時光於則聿而言,彌足珍貴。
“不怕。因為她給我一種阿娘的感覺,”則聿聲音很低,“初見時,她衣衫襤褸正沿河找孩子,哭著說是被壞人搶走的,還讓我換上她孩子的衣服陪陪她。但沒幾天,她就消失不見,再沒出現過。”
回想一番,自長大後水妖布陣那次初遇開始,則聿還是第一次說如此冗長的句子,扶錦起了興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她丈夫呢?”
“我不知道。”
“噢。”
視野裡那抹黯色依舊隨風晃蕩,她眨了眨眼,察覺到則聿靠近紅蓋頭的手,忍不住厲聲喝道:“彆碰我。”
對麵似乎才回過神來,聲音發顫透著慌意,宛若受驚幼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剛剛為什麼不反抗?”
“我反抗過了,他們人太多,我打不過。”則聿聲音帶著小心翼翼,“我知道錯了,但我真的沒有按他們要求的跪下,下次一定不會再這麼……窩囊了。”
話至如此,扶錦大概也懂了方才那群小孩究竟乾了些什麼,也知道他根本算不上有錯,安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該死的夢境,這麼沒人性化。
“那你很想讓我看見你的傷疤,順帶施舍點可悲的憐憫?”她的眸中清清明明,隔著那層紅綢緞,直直看向他。
則聿一愣,語氣軟下來:“沒有……我隻是……”他說著就拉起了扶錦的衣角,那是一雙同衣衫上淤泥格格不入的手,指甲邊幅圓潤規矩,“想看眼,世界上第二個肯保護我的人,長什麼樣。”
世界上第二個肯保護我的人。
長什麼樣。
她心裡莫名一陣酸澀,眼眶蓄淚脹的難受,卻因為不符記憶走向而不允流下,在眼眶中打轉。
則聿這個決定天族興衰存亡的禍根,她不僅要引他改邪歸正,還不能讓他死了,否則會導致更大的災難。
這些都是夢中的紅衣女子告訴她的,就目前事實情況似乎一大半都對,剩下那些的走勢也大差不差。
明明她隻是旁觀者,可為什麼會這麼難受。中間好似有很多東西,都被自己遺忘了。
扶錦睫毛輕顫,聲音明明是她的,卻又格外陌生,一字一頓道:“除了你自己,沒人再能保護你。”
遙遙聽見阿桃、焯玓的叫喚聲。她眉頭一跳,猛地起身,衣角從他手中被抽離開,空空順衣垂下。大抵是不奇怪她的離去,則聿並未出聲。
直到回到二人身邊,扶錦的手才被引領伸向紅蓋頭,自行揭下,隨手丟進阿桃懷中。
“你替我買幾個肉包子給十米開外桃樹下的人吧。”
她沒有回頭,抬手揉了揉額角,精準道出他所在的位置,眼底幾不可察閃過一絲動容。
就剛才那幾個小孩的所作所為,定不會讓他吃到包子,如果此番沒有嚇住,肯定還會尋機會再折辱他。
她是真怕這幾個肉包子會成為他對墮魔執念的助力。
麵前的焯玓拽了拽她臂上掛著的披帛,唇邊展開一個微笑:“發什麼呆呢?我說你就是太好心腸了,這個管,那個也管,全天下的人你可都要管?”
扶錦置若罔聞,僵著脊椎立在原地,抬眼淡淡瞥他一眼:“他不一樣。”
“好好好,不一樣。”焯玓感到百口莫辯,覺得今日的扶錦很是奇怪,卻也隻能慣著她,“前世今生的戲文還演不演啦。”
她這才認認真真將目光挪過來。跟前的少年眉眼含笑,發帶空中隨之飛舞,明明是大相徑庭的兩人,卻偏偏想起則聿。
心為之一震,眼眶的酸脹感越發明顯。
她好奇怪,明明記憶中和則聿相處時間不久,可腦海一提前世今生便浮現出他的身影。
見她不說話,自知沒戲,焯玓興意闌珊地側伸著腦袋朝她後方看去,那小子被催了幾道才猶豫著接下肉包,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含著異常的溫柔繾綣,直到對方消失在層層亂花迷人眼。
阿桃臂上掛著那條紅蓋頭,移動時被風吹起,緩緩飄動。
他調侃地吹了聲口哨,回身同她嬉皮笑臉道:“喲,阿桃不會被看上了吧,那小子盯人家盯得眼睛就沒眨過。”
從夢中醒來時,扶錦抬眼看向窗外,天邊才剛泛魚肚白。
她靜靜地收回視線看向身旁少年的睡顏,默不作聲解下、收好兩人係著的紅繩,又撫平在床榻上躺出的褶子,仿佛沒有人來過一樣。
“阿……”
扶錦剛準備離開,正好聽見他在說夢話,口中反複呢喃一個二字人名。她俯下身湊近聽,心一沉,不言而喻懂了些什麼。
雖說第二個聲音低微不清,可前一個字他咬字清晰,自己定然沒有聽錯。
放眼整個姻緣宮,隻有阿桃一人名字開頭是這個字,再加上方才夢境結尾焯玓那些話……這些都是夢娘娘想讓她知道的?
她眸光微暗,莫名帶上隱約的苦澀。
原來一切有所指向。
他的心上人,一直是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