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錦回到榻邊時,則聿已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半邊臉壓下烏發麵朝門口,長睫宛如一把小扇子,打下一小片陰影。
她伸手試圖安撫其緊鎖的眉頭。
則聿五官極富少年氣,眉尾眼角、發梢指尖都寫著明晃晃的意氣風發,反正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副老氣沉重的模樣。
她的手剛要收回就被則聿緊緊攥住,力氣之大仿佛要將她的手骨捏碎。
“神君……?”他睜開眼,方才周身狠戾之氣瞬間彌散,卸去力氣,漆黑的眸子中幾不可察閃過一絲喜悅,“你回來了。”
“嗯。”扶錦低頭揉了揉發紅的手,心裡一麵感歎著則聿恢複尚佳,力氣竟分毫不減。
“對不起,神君,從前所致,下意識……”
則聿一動不動看向她的手,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小孩般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跟著她轉,直到扶錦替他壓下翹起的被角,才稍稍安下心來。
“所以,”扶錦順勢一手撐著榻沿,上半身緩緩湊近他,目光犀利道,“你從前究竟經曆了什麼?”
一聲輕笑傳來。
視野中,則聿非但不躲,兩側手稍稍用力,迎合著撐起點高度:“七歲以前流落凡間,之後才被我爹給找回。神君,可還要聽聽?”
“說說。”
則聿彎眉一笑,伸手稍稍按住扶錦的衣袖:“則聿,十萬歲,無婚配,無子女……”
作為快十一萬歲牽線紅娘,扶錦對這些話術簡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這和相親自我介紹有什麼區彆!
“誰要聽你這些了!”扶錦猛地將身子一撤,低頭一看發現衣袖被壓著根本拉不開距離,便更為羞惱,“我說正經的。”
“婚姻大事怎不正經了?神君這可是蔑視職守。”
“此事同方才藥仙所言掛鉤的,你當真不好奇?”扶錦不死心地眨眨眼。
對方慢條斯理搖搖頭:“若是好事,神君自然早早會說,那我定洗耳恭聽,可如若是壞事——”則聿來了個峰回路轉,故意拖長尾音,“那我何必聽了影響心情?”
“你倒想得開。”
既然則聿嘴巴如此之緊,扶錦也不願再勉強將話題延續下去,推開窗探出半邊身子向外望了望:“玉姤說替你去煎藥,回來你可要好生感謝人家,多幫幫人家重鑄靈根。”
*
殘陽瑟瑟,玉姤小心擋著風,生怕吹涼手中端著的藥,走的又急,險些同拐彎處的一抹身影撞上。
怎麼又是連胤。
她無意識想起那日桃林偶遇,簡直尷尬地頭皮發麻,微微頷首算過行禮,便轉身拔腿就跑。
“急什麼?”
果不其然,連胤一個瞬移閃現至她跟前,視線不自覺被她手中那碗烏黑湯藥所吸引。
“這是等會要送去給則聿的?”
“正是。”玉姤忍不住撇撇嘴,“還請星君不要擋路了,若是涼下來影響藥效可就不太好了。”
連胤這次沒接她的話,從袖中抽出一個小冊子放在托盤上麵:“喏,你家神君讓我找來的,替我帶給她。”
還不等玉姤反應過來,連胤便已經抖利落方才掏冊子所弄出的褶子,朝她擺擺手。
“小心著點,小丫頭。”
待他走遠了,玉姤的目光才落回這個藍封小冊子上,騰隻手將其擺正,繼續先前的步子。
雙宮門並未關,她進去時扶錦正在一旁拿匕首削蘋果,順便切塊用尖端插著喂到則聿嘴中。
稍有不慎便會傷人,則聿仙君倒也不怕,自在地打著嗬嗬。
玉姤走近,不動聲色地將藍封冊子放的離扶錦近些。
扶錦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見到書冊便心下了然,一麵觀察著則聿的表情,一麵細細思考了一下逃跑路線。
腳還沒挪動幾分,床榻之上就傳來裹著幽怨的聲音。
“神君近日避著我的事可真多啊……”
扶錦無意識停下步子,裙擺晃蕩,卻沒有絲毫轉身的意思:“若你早些好起來,我便也不必這麼忙了。”
她未留片刻機會於他分辨,抱著冊子走出門,正正經經不過幾秒又飛快跑起來,頭上發飾叮叮當當響成一片,直至回到浮夭水閣才堪堪喘口氣。
自阿如蓓失憶,靈體無用,狼族線索中斷,她一度以為走至絕境沒想到前幾日真來了個柳暗花明。
那日讀書軒中,碰巧翻到一冊解夢記,裡麵記載亡靈入夢易攢怨念,最終在體內轉化為邪意。則聿既為人神所出,便沒有妖族血脈輕易吸引邪祟之物的道理,唯有逝者過多而導致頻頻入夢的亡靈增加。
可這幾十萬年,也就十萬年前那場三界混戰死傷遍野。
所以她才向連胤要來則聿的生辰八字,憂其生疑,還故意要了其他小仙的,說是方便準備誕辰禮。
翻過一頁,墨字落行。
則聿,臘月十二。
正好是三界混戰之末。
既然處於亂戰年間出生,那心靈碎片缺失的苗頭是否也是因為降生那年所受的什麼危機刺激?
那一切似乎都說通了。
扶錦草草往後翻幾麵,又不耐煩地翻了回去,單手撐頭目不轉睛盯著它。
那本解夢記……究竟何方神聖所著?是否可以給她迷津指點一番。
夢。解夢。
她眉頭一跳,重重合上冊子,順手壓到書櫃的最底層,起身朝外走去。
心裡模模糊糊似乎出現了一個地方。
嬋娟宮。
此地在水一方,煙斜霧橫,水底朦朦朧朧堆著夢石,其中光斑竄動,曾聽人說過,裡頭是夢娘娘同人交易的夢魂,由水中惡靈守護,觸之則膚潰。
扶錦微眯起眸子,打量麵前搖搖欲墜的木橋,似乎多承載一份重量便會輕易散架,一顆石子在木板上滾動兩下,直直由半空墜入水中。
果然是假的。
扶錦追根溯源尋到嬋娟宮的背陰麵,又往水中丟去石子,卻未聞“叮咚”一聲,反而升起一架同方才無異的木橋。
彼岸赫然出現一塊攀爬大量青苔的巨石,才靠近幾步,由內傳出詭異的說話聲。
生硬卡頓,延遲拖音。
“主人不在,下次再來——嘀。”
聲音被強製關閉。
扶錦漫不經心將手從石上放下,環顧四周,勾唇輕笑道:“夢娘娘,相同的把戲玩一遍就夠了。”
頃刻,就近霧鎖雲籠忽的聚集,形成一團巨大的雲,將嬋娟宮層層包裹住,隙生銀光如月輝柔和境內萬物。
旋即雲霧散去,一座神殿落地,恰逢正門對著她。
這才是真的嬋娟宮。
仿佛所有門都被打好招呼,扇扇無需她親自動手,皆為敞開。
一路暢通至內廳,一位女子倚著貴妃榻,身段婀娜,紅衣披身,狹長而嫵媚的眼眸微挑著看門前,隱約透露風情萬種與攝人心魂。
見她來,才堪堪單手撐著起了身。
“有何貴乾?”
“前幾日拜讀夢娘娘您所著之書,受益匪淺,今日來求索一二。”
“無聊小作,不足誇耀。”
夢娘娘並未否認,赤足落在封著冰霜飄雪的板磚之上,仿佛感覺不到冷,起身緩緩略過她,以手闔門。
“神君登門必為要事,我們關門說。”
視野昏暗至如天傍晚,扶錦警惕觀察對麵的一舉一動,隻聽響指清脆一聲,內裡逐一亮起燈盞,她姣好的麵容透著股神秘的意味。
“扶錦上神,可要解夢?”
夢娘娘讓開身,身後的卷軸畫宗消失的無影無蹤,又是雲霧散去,化出一個排滿瓶瓶罐罐的木架子。
又是夢術。她都快有些分不清這殿中究竟何為真何為假。
“解夢就不必了,姻緣宮的……阿桃有一惑,托我前來問問。”
她猶猶豫豫、兜兜轉轉,還是沒有勇氣用自己的名義。
“請講。”
扶錦遲疑地看向她,對麵早已是一副滴水不漏的表情,硬是叫人挑不出半點不對勁。
“阿桃不常做夢,可一旦做夢,反反複複都是同一個人。”
夢娘娘染著丹蔻的手一頓,就近撿起一個罐子,舉至半空晃了晃,裡麵的夢魂瞬間亢奮,瘋狂撞擊罐壁。
“當真是阿桃問?”夢娘娘語氣有些漫不經心。
“是。”扶錦重重點了點頭。
對上扶錦堅定的目光,夢娘娘唇角莫名挑起,若有所思地將夢魂歸還原位。
“那麻煩神君替我轉告阿桃姑娘一聲,解鈴還須係鈴人,此事僅有兩種方法可解,一是直接從我這買夢魂……”
“多少錢?我買!”扶錦搶先一步,脆生生回答道。
對方微微一笑道:“也不貴,隻需要個三千萬兩便足夠了。”
“白銀?”扶錦在心底稍稍掂了掂份量,忍不住一陣肉疼。
“黃金。”
一番語氣,錙銖如泥沙。
黃……黃金?
怎麼不去搶啊。
扶錦瞥了眼麵前的美人兒,將嗓子眼的話默默又吞咽回去:“那第二種法子呢?”
“第二種法子呢,不需要花一分一毫錢……”夢娘娘看出了她對高價的嫌棄,“就需要多費點心力罷了。”
“但說無妨。”
“腕係紅繩,同床共枕,入夢得解。”
夢娘娘語出平靜,愣是將她炸的個天崩地裂,被迫撐著桌案,瞪圓雙目:“你方才說什麼?”
“腕係紅繩,同床共枕,入夢得解。”
夢娘娘又重複了一遍,站著不動,往回指了指木架,“若實在不樂意,神君大可考慮考慮同我交易一把?”
“能否……”扶錦試探道。
“小本生意,謝絕講價,概不賒賬。”夢娘娘溫溫柔柔答道,舉手投足保持著良好的涵養,“話說還有件事差點忘了,神君可千萬要提醒阿桃姑娘一嘴。”
她微微偏頭,指尖故意繞著發絲,話中有話道:“有些問題,還是本人來比較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