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還躺在柔軟床上的大小姐,仿佛下一秒就興奮的拿起了鋤頭。
種地並非易事,尤其是在夏日的驕陽下,每一寸土地都似被烈日炙烤得失去了生機,變得愈發堅硬和緊繃。
趙英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勞作。她微微弓著腰,雙手穩穩地握住鋤柄,鋤頭在她手中仿佛有了靈性,起落間,泥土被翻起又落下,帶著一絲濕潤的清香。
她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腳下的土地上,與泥土融為一體。她的眼神專注而平靜,仿佛這片土地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而她正與它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
駱儘秋身形顯得有些單薄,穿著一件素色的布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臂。她學著趙英的樣子,拿起鋤頭,卻顯得有些笨拙。
鋤頭在她手中晃晃悠悠,幾次險些脫手。最後隻是在空中劃過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線,然後重重砸在地上發出悶響。那鐵質的頭部倒是深深紮入泥土中,卻是怎麼也拔不出來了。
駱儘秋身子後仰成一個誇張的弧度,兩隻手握住木製鋤頭杆的頂端,動作有些許滑稽。她咬緊了牙,似是和鋤頭較勁一般使勁兒一用力——
“啊!”鋤頭被她拔蘿卜般拽出,可她自己猛然失去平衡,買著步子倒退幾步,胳膊撐著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她有些懊惱的看了看自己硌紅了的白皙手掌,又想起祁小梅向她伸出手時布滿繭子的小麥色皮膚,她鼓起勁,不管還有些疼痛的身體,抬起頭準備站起。
突然,一片陰影遮住了毒辣的陽光,眼前撞入了一隻同樣布滿繭子的粗糙的手,隻不過這雙手更大、更有力些。駱儘秋訝異的視線順著手臂向上攀延,最後對上了一雙溫柔的眼睛。
趙英不知何時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工作,俯身拉起這位十七歲的女孩。熱乎的手掌附上她的手背,用她的手握起鋤頭,教她怎麼正確發力。
駱儘秋側頭看這位長輩垂落的發絲和逆著光的臉,重新擺正鋤頭,隨著兩人重疊的身影,弧線變得優美而流暢,這一次,坑挖得規整了許多。
種下菜籽後,駱儘秋小心翼翼地將泥土覆蓋其上,手指輕輕按壓,生怕驚擾了那些微小的生命。她抬起頭,陽光灑在她年輕的臉上,汗水在臉頰上劃出一道道晶瑩的痕跡。
陽光將二人的背影拉長,深灰色的影子融入了翻動過的濕潤土地裡。種地這一門道,一位經驗豐富,一位初出茅廬,這兩人組成的奇特組合卻共同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勞作,感受泥土的氣息、陽光的溫度、鋤頭的起落,還有那偶爾飄過的微風。
數日之後,菜園中有了微妙的變化。那些被陽光與甘霖滋養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嫩綠的芽尖頂著泥土,頑強地探出頭來。它們像是初生的精靈,帶著對世間的好奇,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陽光灑在幼苗的葉片上,為它們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微風拂過,葉片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似在低語,訴說著成長的喜悅。
白日裡,陽光是這片菜園的主宰。它毫不吝嗇地將溫暖與能量灑向每一株幼苗,蔬菜們在這金色的懷抱中,儘情舒展著葉片,貪婪地汲取著天地間的精華。
待到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餘暉如血,為菜園披上了一層淡淡的紅紗。此時,菜園中的幼苗似乎也累了,在夕陽的餘暉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這白日的溫暖告彆。
而當夜幕降臨,月光如水,銀白色的光輝灑在這片小小的菜園上,為它增添了一份寧靜與神秘。月光下的菜園,沒有了白日的喧囂與熱烈,卻多了幾分靜謐與祥和。
那些幼苗在月光的輕撫下,靜靜地生長,仿佛在積蓄著力量,等待著下一個清晨的到來。
日複一日,菜園在陽光與月光的交替照耀下,逐漸變得繁盛起來。嫩綠的幼苗長成了茁壯的植株,枝葉愈發繁茂。一片生機盎然,往日的荒蕪早已不見蹤影。
時間的腳步總是匆匆的,能帶走歲月的傷痛,又附上些甜蜜。
亓花落聚氣與指尖,單手手掌向裡,貼緊心口,凝神掐訣——
“祈歲月匆匆,速至彼時。”
刹那間,裡世界的時間飛速向前,周圍的世界以亓花落為圓心迅速旋轉起來,一切都因為極速化為模糊的影子。
這是裡世界中常用的手訣,作用就是使裡世界時間快進到目標節點。之前在祁小梅懷孕時,亓花落也用了同樣的方法來快進時間。
數月過去,小菜園成了荒廢的安良村中一抹豔麗的色彩,而花盆中移植的菊花也在門前盛開,木棍做成的簡易柵欄上則是爬滿了微微有些發黃的藤蔓。
之前春日裡茂盛生長著的樹木也到了落葉的時期,簌簌落下淺黃,像是文人騷客珍藏的書籍紙頁。
趙英正給花澆水,晶瑩的水珠調皮的跳上花瓣,閃出乾淨透明的色澤。
“趙姨——!”駱儘秋此時跑了回來,手裡是剛剛移栽好的小花苗。日複一日的相處已讓她們情同家人,駱儘秋更是改口叫起了“趙姨”。
二人親密的關係看得亓花落心底軟了下來,在裡世界的疲憊也被清掃掉些許。
駱儘秋麵上雖還是有些陰鬱,但整個人振作起來許多,也更加愛笑起來。趙英看著她,仿佛穿越回了祁小梅未受折磨前,那位開朗驕傲的駱小姐。
駱儘秋望向彎著腰站在花盆旁的趙英,秋日並不毒辣的陽光勾勒出她的身形,金色的柔光模糊了她的視線。
趙英聽見駱儘秋喊自己,側頭微笑著望向她,順便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滴下的汗水。
那是一個極溫柔的笑。
駱儘秋怔住了。
她呆呆的注視著趙英的微笑,就這麼一動不動、身形恍惚的杵在原地。半晌,她走近了兩步,小小的身子搖搖晃晃,趙英連忙上前去扶她。
而駱儘秋則是用一種趙英從未見過的陌生眼神盯著她,讓她心中有些發毛。耳邊駱儘秋貼近的溫熱吐息令她神色微變。
“趙阿姨……”駱儘秋喃喃道,隨後身子一歪,脫力倒下,胳膊軟綿綿垂下,手裡的花苗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陶製的花盆摔得四分五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聽見這個稱呼的趙英表情有一瞬間的驚愕,可她很快調整好麵部肌肉,保持住些許擔心的表情,用肩膀撐起駱儘秋的半個身子,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攙扶回小屋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亓花落好不容易放鬆的神經又繃緊了些許,敏銳的她立刻察覺到了稱呼的變化。駱儘秋不在叫麵前的趙英,她到底看到了什麼?
很快,趙英將駱儘秋攙扶進了小屋,擔憂的她正忙亂的將駱儘秋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有伸長手臂去觸摸駱儘秋的額頭,根本沒空收拾門前碎裂的花盆陶片和傾撒的泥土花苗。
這給了亓花落一個機會。她從隨身攜帶的粟米袋中掏出之前探訪祁小梅家時用的符紙:“希望能用的上。”她心中暗想。
符紙毫無阻力的接觸到陶瓷碎片的表麵,輕輕覆蓋住陶片的尖銳邊緣,閃出白色的亮光。
“成功了!”亓花落不免有些欣喜,“看來裡世界默認了這個行為不會對過去產生影響。”
白色微光越變越亮,直到眼前隻剩下一片白茫茫。短暫失明過後,畫麵緩緩浮現。
嘉元十五年。
黃昏的太陽在詩人筆下總為一片金黃,整個世界好像是一幅數朝代之前的古畫,泛著舊時代的黃光。
這是駱儘秋第三次從家中溜出來了,年僅九歲的她因為是個女孩,還是個怎麼都甩不開的累贅總被家裡人嫌棄。
家裡的仆從也總對她愛搭不理,對於她偷溜出家更是毫不上心,想必他們也知道,主子們更想讓這個女孩消失在外麵。
第一次她笨拙的從地主宅跑出來時,迎麵就碰上了燦爛笑著的祁小梅,如今第三次已經是熟門熟路的她,迅速溜到了祁小梅家的後門,伸頭張望著。
隨後她的餘光瞄到了菜園裡的另一個身影,視線迅速被搶奪,回過神來她已經盯著那個身影許久了。
那是個女性的身影,身影在菜園子裡顯得格外瘦削,她的背微微彎曲,仿佛隨時都會被壓垮。
她穿著一件舊式的花布衫,袖口和褲腳都磨得有些發白,但乾淨整潔。她的頭發用一根舊皮筋隨意地紮起,幾縷碎發在風中輕輕搖曳。
她彎著腰,她的臉上帶著專注的神情,雙手在泥土中熟練地翻動,動作輕柔而有力。
突然,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稚嫩清脆的聲音:“媽媽——!”
駱儘秋被嚇了一跳,回頭望向惡作劇出聲的祁小梅。那女人卻是見怪不怪了,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回過頭來溫柔看向她的女兒。
那是一個極漂亮的微笑,融在了變成赭紅色空氣中,直直擊中看著這一切的亓花落的心臟。那張臉雖並不熟悉,但這個笑容卻是她剛剛才見過的,一模一樣的弧度……
那是和趙英毫無二致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