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駱家宅邸,亓花落早有打算。無論是在祁山家找出的線索,還是駱家與送子神千絲萬縷的聯係,都使得她們不得不前來探訪。
見到如今駱家蕭條的模樣,亓花落微微訝異,畢竟僅是幾年便落了個如此下場,換誰都得感歎一句世事無常。
“話說回來,”亓花落望向趙英,“祁小梅死後,發生了什麼才讓這個村子變成了如此模樣?”
幾人在後花園還未倒塌的石幾和石凳前坐下,趙英又習慣性的歎了口氣,這已經是她不知道第多少次歎息了。明明人正處於中年,這舉動卻使她平添了幾份頹然。
“亓老板,聽聞您說,當時祁姑娘竟下了詛咒嗎?”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亓花落。
亓花落當然不會記錯。她的靈體並不害怕火焰的灼燒,隻是跟著裡世界不斷的崩塌,一點點化為碎片。
世界快要結束之時,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堆起的層層木柴,衣擺逐漸消失,像是被火焰吞噬了一般。跳動的火舌倒映在她的瞳孔,亓花落隻能感到無儘的冰冷,而非撲鼻的熱浪。
亓花落望向上方的少女,此時祁小梅已經緊閉著雙眼,頭無生機的耷拉著,臉龐已經被火焰灼燒的猙獰可怖。
消失如潮水一般淹沒過了腳踝,萬幸的是亓花落已經來到了祁小梅身邊。她第一次如此認真的端詳起這位女孩,可惜她已經麵目全非。
隨著祁小梅死亡的時刻推進,腰部以下也全部隨火光化為了碎片。正此時,被綁住的少女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些什麼。
未經過思考,亓花落猛然擁抱住了祁小梅,用她僅剩的半具靈體。灼熱的火焰此時好像真的燒到了自己身上,渾身的血液都變得滾燙。
她的下巴搭在祁小梅的頸窩,耳朵貼近祁小梅的臉頰。傳來的聲音氣若遊絲,卻更是比祁小梅以往的任何一句話都要堅定有力。那聲音一字一頓,每一次吐息都好似在敲打亓花落的骨髓。
“送子神大人……我要詛咒……一切害我至此的凶手……和幫凶,一切背叛我的人們……罪人,請一律給予他們……天罰!”
“即使我成為罪大惡極之人……也請詛咒他們……永生永世……”
“亓花落?”苻商用手在亓花落眼前揮了揮,嘴上不忘抱怨,“你到底要發多久的呆啊,我們的委托人等著你回話呢。”
亓花落猛然回神,思緒被她狠狠從火海中拽出,回到了冷清的、雜草叢生的後花園。
“是。”她隻簡短的回答了一個字,心裡早就打翻了調料盤,五味雜陳。
“祁小梅在成為聖潔的神女之前,她更是一位年僅十七的普通女子。這一點……”亓花落回想起行刑時趙英的表情,試探道,“趙英女士,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一瞬間的慌亂和不忍從趙英臉上劃過,她抿緊嘴唇,低下頭去半晌不發一言。久到亓花落都想確認她是不是睡著了,趙英終於開口:
“那是一個很長的春天。”
祁小梅死後,並未有什麼大雪三日、久冬不退的反常景象。反倒是撥雲見日出,白雪很快融化,而接下來就是明媚的春天。
人們更加確信了被處刑的是妖女,是他們的正義與慧眼換來了明媚的春天。
理所應當的,妖女的行刑者駱坤成,威信也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更是借此機會成為了送子神新的代言,大肆要求村民上供了。
駱坤成還在中央廣場上建起了神廟,人們常常帶著些碎銀來此祭拜和祈禱,久而久之,財物便積少成多了。
至於那些成堆的銀子,駱坤成可不像祁山那樣迷信,他向來是個狡猾的商人,錢財早就被他貪婪的欲望獨吞了。
而祁小梅生前行的一樁樁善事,人們提起也隻剩心有餘悸。
“幸好我當初沒被這妖女的偽善騙了,這種蠱惑人心的東西真是遺害無窮!”“是啊是啊,彆說我們老百姓了,就連駱家的小姐也被勾了心去,至今還被老爺關在屋裡祛邪呢!”
趙英停下了講述。亓花落了解大致後,來到駱儘秋廂房中找出了她的貼身物件。掏空身體內所剩的所有真氣,咬破手指,畫出表裡陣。
駱家宅邸。
駱儘秋被關在廂房內,除了三餐有下人送來,其餘時間根本無法與外界接觸。她隻能日日枯坐窗前,偶爾讀些書櫃上她讀過八百十遍的話本子解解悶。
送飯的仆人們也聽信了外界的流言蜚語,都對她比如蛇蠍。正如父親對外宣稱的那樣,說自己被妖女蠱惑了。
駱儘秋自我反思了下,自己也的確有些軸了。若是自己沒有一口咬定祁小梅不是妖女,萬一自己沒有在血宴時冒犯一眾賓客,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可是,心底又有不同的聲音在叫囂。它們大聲喊著讓她拯救自己的摯友,讓她為枉死的摯友申冤,讓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扯破了喉嚨的喊著:
“祁小梅不是妖女!”
禁閉的日子裡,她無數次想喊出這句話,但萬事卻都身不由己。
祁小梅向她伸出手時的笑臉,祁小梅幫助鄰裡時的背影,祁小梅被眾人飲血的瘦削身形,祁小梅被燒死的畫麵……這一幕幕像夢魘一般交替纏著駱儘秋,她再樂觀堅強,也有些堅持不住了。
午夢千山,窗限一箭。五個月過去了,可這春日的溫暖似乎不願變為炎熱,遲遲不歸。
春日的延長首先就影響到了耕種的農民們。春小麥生長周期的延長,使得它們成熟推遲。收成數久久為零,而多數餘糧都當成貢品上交,已經有些人家彈儘糧絕了。
隨之而來的就是泛濫成災的病蟲害。漫長而又溫暖的季節給它們提供了更長的生長和繁衍時間,一時間人們苦不堪言,身上總是有被不知名蟲子咬出的紅腫痕跡。
更加令人膽寒的是——瘟疫來臨了。昔日的繁華與喧囂被一種死寂所取代。街道上,塵土飛揚,卻鮮有人跡,偶爾幾個匆匆而過的身影,也是步履蹣跚,麵帶恐懼。
病患的呻吟聲從破舊的木屋中傳出,夾雜著咳嗽和喘息,是這場災難最直接也是最殘酷的證明。
家庭中,親人的分離和死亡成為了常態,孩子們的眼中失去了童真,老人們的臉上寫滿了絕望。疾病不僅侵蝕著人們的身體,也在侵蝕著他們的心靈。
市場上,曾經的熱鬨景象不再,商販們愁眉不展,貨物堆積如山卻無人問津。瘟疫不僅帶來了死亡,也帶來了貧窮和饑餓。再加上糧食短缺,物價飛漲,許多家庭麵臨著生存的危機。
而此時安良村廣場中的神廟則成了人們尋求安慰和救贖的最後避難所。人們在祈禱中尋求心靈的慰藉,希望神明能夠驅散瘟疫,恢複往日的安寧。
在瘟疫的陰霾下,安良村被絕望和恐懼籠罩,居民們將最後的希望寄托於神明的庇護。黎明的微光中,天空還掛著幾顆殘星,鎮子的居民們便開始聚集在神廟的廣場上,手持蠟燭和香火,臉上寫滿了虔誠和焦慮。
祭司們身著莊重的祭服,高聲誦讀著古老的禱文,祈求神明的憐憫和庇護。空氣中彌漫著香火和草藥的氣味,混合著人們的祈禱聲,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寧靜與狂熱。
隨著太陽升至中天,祭拜的瘋狂達到了頂點,人們帶來了家中最珍貴的物品,作為對神明的獻祭。金銀器皿、家畜、甚至是家中的糧食,都被恭敬地擺放在祭壇上,希望以此換取神明的寬恕和瘟疫的消散。
廣場上,人群的喧囂聲、哭泣聲和祈禱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幾乎可以觸摸到的詭異氛圍。
祭司們揮舞著法器,進行著神秘的儀式,而信徒們則跪倒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石板,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對神明的依賴和對瘟疫結束的渴望。
在這個絕望的時刻,人們對神明的信仰和依賴達到了極致,他們相信隻有神明的力量才能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
這,便是瘟疫傳播開來的開端。眾人擁擠在狹小的神廟裡,成為了疾病傳染的溫床。
駱儘秋躲在自己的房間內,來送餐的下人麵色越來越驚恐,有時在門外還會傳來低低的咒罵。
突然間,下人房間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劃破了表麵上僅存的一丁點平靜。駱儘秋禁不住渾身上下打了個冷顫。哀號聲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攪得人心神不寧。
駱坤成和她的妻子的腳步急匆匆的傳來,“什麼聲音,究竟是什麼聲音?”妻子顯然受了驚嚇,大口喘著粗氣問道。
“有人死了,”駱坤成嚴肅的聲音裡染上幾分寒意,“我怎不知這疫病已經蔓延到我們家裡來了。”
駱儘秋這期間也大概聽說了瘟疫之事,人命如枯黃的荒草一般,被一大批一大批的收割。
到天亮的時候,又先後有家丁染病死去,死亡的陰霾籠罩著大家,揮之不去的恐怖驅趕著幸存的下人收拾包袱,慌忙逃竄。恐懼和痛苦沒有放過一個角落,每個房間中都有死訊傳出。
已經整整一天沒有人來送餐食了,駱儘秋隻能找出藏在櫃子中的零食綠豆糕充饑。她躺在床上,強迫自己睡著,這樣就感受不到刺骨的饑餓。
昏昏沉沉中,外麵狂野揪心的哭號聲和忙亂的腳步聲好似越來越遠,駱儘秋緩緩合上了眼皮,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