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近黃昏(1 / 1)

殢花歸 亓鯨 3813 字 4個月前

晡時,殘陽如血,安良村中央廣場。

鐵製的長柱深深紮入泥土地裡,柱上綁著一位遍體鱗傷的少女,她正低垂著頭,神色晦暗不明,好像已然昏厥。

夏日的風,夾雜著燥熱的信息,吹遍了田間地頭,從人們頭頂上奔過。

人群裡,村民們臉上寫滿了憤怒,倘若仔細看去,還能看出深深的恐懼。可他們大聲叫罵著,為了掩蓋這層懦弱,便肆無忌憚的將屠刀指向被綁住的少女。

人群中,另一位少女被一群壯漢押解著,不同於他人的神情,她雙眼含淚,緊緊盯向前方。下唇被她咬的出血,連同彆人興奮的汗珠,一齊滴在深棕色的土地上。

駱坤成站在廣場中心,風撩起他華貴的衣擺,麵上同他人一樣露出了怒氣,卻是平添了幾分威嚴,虛偽的威嚴。

他手中高舉著火把,火光晃呀晃,映照出他罪惡的影子。

“今乃吾等行刑妖女之時也——!”

“今乃吾等行刑妖女之時也——!”

“今乃吾等行刑妖女之時也——!”

村民跟著複誦,洪亮的聲音乘著風,穿過商鋪,穿過茶樓,穿過田野,穿過村子後的那片樹林。

“不!她不是魔女!祁小梅她不是魔女啊!”駱儘秋雙手被反鉗在身後,她身體向前探去,絲毫不顧胳膊筋絡撕扯般的疼痛。大顆眼淚滾落,卻無論如何也澆不滅這熊熊烈火。

駱坤成走到她麵前,抓住她額前的碎發,強迫駱儘秋望向自己:“你是我的女兒,和貧民混在一起不說,”他抬高了音量,“還公然袒護魔女!如今我就要讓你看看,她是怎麼被我一點一點燒成灰燼的!”

“是啊,我擅自闖出,他本該把我關回禁閉室的,”駱儘秋望向天空,木然的想,“可他卻讓我親自看著自己所喜歡之人被燒死……”

她不說話了,像台上的少女一樣,低下了頭。

柱子下的木柴好像知道自己即將葬身的命運,在如此炎熱的季節仍瑟瑟發抖,發出“嗶哢”的響聲。

祁小梅向下看去,占據了大半視野的是自己下身還未乾透的、混合著黑色血塊的血跡,乾癟的腳背和粗糙畸形的腳趾。

再往下看就是成堆的木柴拌著乾草,散發出一絲甘甜的烘乾草木的香氣。

最下方的視野裡,是一圈圈包圍住她的,或鞋子,或赤腳。在臨死的時刻,她竟還想著有多少可憐的村民沒穿過鞋子,她自嘲的笑笑。

突然,她笑容頓住。不知是哪位赤著腳、衣衫襤褸的村民高聲叫到:“妖女笑了!駱老爺,妖女笑了!這是危險的征兆啊!”

各種各樣的腳開始附和著他的話,有些是稚嫩的腳丫,有些是傷痕累累的大腳,還有的是瘦骨嶙峋遍布皺紋的腳。

那雙小腳,祁小梅一眼就識出了,是村頭劉老頭的孫子。劉老頭酗酒成癮,常忘記給他飯吃,是祁小梅一次次帶些鹹菜饅頭去,接濟這位被遺忘的可憐孩子。

那雙布滿傷痕的腳,祁小梅也記得,是街對麵的李子哥。小夥子年輕氣盛,總與彆人衝突打架,祁小梅總是在路過時遞上一些自家也所剩無幾的傷藥。

遍布皺紋的腳,祁小梅也不會忘記,是那天參加血宴的張富農。他年紀大了,卻仗著和駱坤成攀上些親戚,肆意地取走她的鮮血。

而如今,他們開始對自己喊打喊殺,好像忘記了當年的一絲絲恩情。

“怎麼…怎麼會這樣呢?”她毫無征兆眼淚驟然落下,周圍離得近的人們又紛紛叫嚷起來。

“妖女的眼淚最是惑亂人心!大家不要被感動了!”

六姑娘,趙大嬸,葉爺爺,傅姨,梁大伯,許小弟……

眼淚止住了,不如說,眼淚早已流乾。

“我不會再哭了。”祁小梅望向遠處受傷的夕陽,它的鮮血染紅了雲朵與周身的天。她的眼神暗淡下去,漆黑的瞳孔不再能反射出漂亮的光華。

“點火——”下方駱坤成拉長了聲調,高聲喊到。

火焰順著堆成小山的木頭迅速竄上,尖端燎到了腳趾,生疼。背後的鐵柱開始變得滾燙,緊貼皮膚的部分開始發出“滋滋”聲響。

痛嗎?想必是劇痛的,可祁小梅一聲不吭,看向滿麵笑容的人們,抿緊了嘴唇。

“妖女嗎?”祁小梅的心裡驟然升騰起意思狠勁兒,真正不詳的“瘴氣”開始侵蝕她的內心,大腦中善意的秩序在逐漸崩壞。

“請詛咒吧。”耳邊驟然傳來孩童般清脆的、含著笑意的聲音。

令人窒息的煙塵竄逃入祁小梅的口鼻,近千度的熱浪早已將她的眼球一點點融化,背後近乎變紅的鐵柱將她的每一寸肌膚燒焦,散發出難聞的味道。

祁小梅沒有嘶喊哭號,可劇烈的痛讓她大口喘息著。隨之而來的就是滾燙的氣流被吸入咽喉、氣管和肺,很快,她就失去了發出聲音的能力。

“請詛咒吧。”地獄一般的烈火灼燒著她的神經,那清脆神秘的聲音就像一汪清泉,莫名的撫慰著她的神經。

祁小梅動搖了。

意識即將消散,已經無法看見,無法聽見,也無法說話了。可她還是能感受到村民們洋溢著的喜悅和近乎變態般的虔誠。

“我不要這樣……”她不甘心,“我不要這樣啊!”她在大腦中嘶吼。

“請詛咒吧。”送子神幼童的形象,出現在漆黑一片的大腦。

“送子神大人……我要詛咒……一切害我至此的凶手……和幫凶,一切背叛我的人們……罪人,請一律給予他們……天罰!”

這是一個純潔善良的神女斷不可說出的禁句,此時的祁小梅也無法思考對錯了。“即使我成為罪大惡極之人……也請詛咒他們……永生永世……”

夏日的風在火焰輻射下更加燥熱,太陽落下,雲層和天幕也褪去血色,染上了無窮無儘的黑。

祁小梅停止了呼吸。

在脫離裡世界的前一秒,亓花落看到,那張潔白的手帕被大風吹起,晃晃悠悠的飄入人群中。

接住它的是一位中年模樣的清瘦婦女,她和周圍人不同,臉上並未帶著笑,反而刻著心痛與惋惜。

她是趙英。

“哈……哈啊……”亓花落喘著粗氣,猛然跪倒在粗礪的地麵上,身旁是一臉擔憂的趙英和苻商。

“終於……終於回來了……”亓花落還沒氣順,眼前仿佛還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和祁小梅已然炭化的屍體。

從裡世界出來後,表世界的時間不會發生變化。此時仍是陽光正好,清晨空氣中的水珠還未褪去,草木濕潤的芬芳充斥著鼻腔,與中央廣場上的乾燥截然不同。

亓花落深呼吸了幾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望向趙英欲言又止。隨後,她垂下眼簾:“先吃飯吧。”

為了節省時間,她直接在趙英家的桌上打開了儲物袋,她徑直從小小的袋子口掏出了三碗冒著氤氳熱氣的鴨血粉絲。

“怎麼做到的!”趙英眼睛亮了亮,在這副中年人的臉上出現了兒童般的好奇。

“這是粟米袋,”苻商搶先解釋到,“名字來源於粟米珠,它象征著宇宙未開辟之前的混沌狀態,被認為是宇宙的根本,萬物的本源。”

“你小子倒是記得清楚,”亓花落嗔怪道,“傳說元始天尊說法之時,曾懸一粒粟米寶珠於空玄之中,將無數生靈納入寶珠之中。這顆寶珠雖小,卻有無限空間,能夠容納宇宙萬物所有的物質,代表了無上道心,能廣納萬物。”

“粟米袋中又一個較大的儲物空間,可以裝下許多東西,所以叫這個名字啦。”二人異口同聲。

趙英點點頭,目光移向桌上的鴨血粉絲。

三碗鴨血粉絲湯正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如同一縷暖陽,溫暖而明亮。它靜靜地躺在那裡,熱氣騰騰,仿佛是一幅生動的水墨畫,色澤鮮明而又和諧。

湯麵上的油花,星星點點,像是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而那細長潔白的粉絲,如同江南水鄉的柳絮,輕盈地在湯中搖曳,它們在熱氣中若隱若現,仿佛是舞動的精靈。

輕輕舀起一勺,那粉絲便如同綢帶般滑過勺邊,帶著湯底的鮮美和鴨血的鮮香,滑入口中,它們的口感既柔滑又不失彈性,仿佛是時間的綢帶,在你的舌尖上輕輕滑過,留下一絲絲溫暖的痕跡。

鴨血,那細膩而綿軟的質地,如同初雪的溫柔,在你的齒間慢慢融化,釋放出淡淡的鮮香,它們在湯中緩緩沉浮,如同瑪瑙般珍貴,增添了湯的層次與色彩。

這碗湯妙在溫度,恰到好處,如同春日的陽光,溫暖而不炙熱,它緩緩地流入你的胃中,驅散了寒意,溫暖了你的心房。每一口都是對味覺的一次新的探索,每一次咀嚼,都是對美味的一次新的領悟。

鮮美的湯底,如同大海的深邃,蘊含著無儘的風味。鴨血的鮮,粉絲的滑,還有那一抹恰到好處的辣,它們在舌尖上跳躍,猶如一位位宮中樂師,交織出一曲美妙的樂章。

吃完飯,亓花落正色望向麵前的趙英,開口:“祁小梅不是跳井自裁的吧,為什麼要騙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