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祁小梅重重將門關了回去,她急促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後背的衣物,黏糊糊、濕答答地貼在後背,由冬風一吹,寒意深入後心。
她的背靠著門,手指狠狠扣住門板,用力到指尖泛白。身體緩緩滑落,最終脫力般地摔在地上。
“死……死了?”她聲音發顫。雖然被毆打時她見慣了鮮血淋漓,但這如此富有衝擊力的自裁場麵還是第一次見。祁小梅的內心不是純潔無瑕,她也有愛有恨,憎恨著自己的生父。
在過去那段黑暗的日子裡,她承認自己曾有無數次希望祁山被千刀萬剮。可如今他真的不在了,對屍體的恐懼,對重獲自由的喜悅,對大仇得報的痛快,甚至還有一絲微乎其微的、對從未得到過的親情的惋惜。從此以後,她便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初冬的寒冷能讓人快速冷靜。又進行了幾趟深呼吸,大腦徹底從震驚中解放出來後,祁小梅閉了閉眼,躊躇了一會兒,重新推開了門。
祁山的屍體就靜靜地躺在那裡,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像。祁小梅並不想通知村長或者是那群看熱鬨不嫌事大的鄰居們,她也不想裝出一副痛心的要命、哭泣懦弱的模樣,她早已麻木不堪了。
如果貿然聲張,必定會引發騷亂,甚至把嫌疑甩到自己頭上。而村中死了人,那是必定要辦白事的。
她的私心無法使她跳脫出情感來看待這件事,祁山過去的所做所為並不值得他安葬,她“惡毒”地想。不如偽裝成一切都沒有發生,畢竟一個負債累累的賭鬼,哪天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足為奇。
門在身後沉重的關上。
祁小梅是見慣了血的。是初潮流淌的鮮紅和破碎的人體組織,是深可見骨的傷口乾涸的黑色血塊,是身上小塊或大塊的瘀血,是母親離開那天混著淚水從臉龐滑下的東西。
沒人教過她該如何處理血,她隻是摸索著、嘗試著無師自通了它。縈繞鼻尖的腥氣不過是疼痛的配料,蜿蜒腳下的形狀不過是悲傷的餘調。
她很笨,沒有什麼聰明方法,隻是用力拖著地板然後又用力搓洗著抹布。雙手悄然發紫,在冰水浸泡中變得滾燙,她隻是執拗的做著,這份執拗是救她與水火中的信仰。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又哪來的膽量,背著這具沉重的屍體踏入了幽黑的樹林。
她來到了無數次來過的桂花樹下,這裡往前踏一步便是懸崖。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將幼時、兒時、少時憋在心頭的那股勁一股腦使了出來,雙手一推,這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便輕飄飄的倒塌了。
上一次坐在桂樹下是什麼心情呢,是心意被接納的驚詫和狂喜。而這一次,渾身鮮血的祁小梅隻感到無儘的空虛和孤獨。
“回家吧。”她站起身來,搖晃了兩下才站定。踉踉蹌蹌的回了家。
次日,祁山失蹤的消息被傳開了。祁小梅渾身酸痛的從硬冷的地上爬起來,“昨天實在太累,洗乾淨血漬、扔掉被浸透的衣物後就累的在地上睡著了啊。”她自言自語。
她打開門,感受到冬日特有的白色陽光照上臉龐,麵前卻突然投射下陰影。
祁小梅睜開驟然見光還不太適應的眼睛,視線中就闖入了這幾個不速之客,是地主家的仆從。她認得他們,不如說,他們和催債的本就是同一批人。
這下不妙,祁山欠的是地主家的錢這點毋庸置疑。可如今他失蹤了,這錢祁小梅又得怎麼還呢?
好不容易如釋重負的心,撲通撲通的縮緊了。
來人見狀,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祁小姐,冒昧打擾您了,駱老爺請您去他家裡一坐。”
祁小梅這才知道,沒有祁山的阻撓,自己處女懷孕的事經過一上午就被傳的沸沸揚揚。大家都說是送子神的福澤,直到這奇事傳入了地主老爺的耳朵裡。這不,請人來了。
祁小梅望向眼前之人,中年人模樣,麵龐有些熟悉,身材略顯富態,但並不臃腫。皮膚因長期在室內處理事務而顯得白皙,與自己常年勞作的小麥色皮膚形成鮮明對比。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不禁想起駱儘秋白皙纖長的手指。
他的穿著是祁小梅從未見過的,質地上乘的綢緞長袍,顏色深沉而不失華貴,袍子上繡有精美的暗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發髻整齊地盤在頭頂,用一根精致的玉簪固定。他的胡須經過精心修剪,呈現出一種威嚴而又不失儒雅的氣質。
可祁小梅內心深深的知道,這不過是惡人善於偽裝的假象罷了。畢竟一個體恤老百姓的人,又怎會放高利貸、雇傭打手對小姑娘下手呢?
看著祁小梅不算友好的眼神,駱坤成友好的笑了笑,眯成縫的眼睛牽動起眼角的細紋。“祁姑娘,不必緊張,我們是來談合作的。”
合作?祁小梅挑眉,駱坤成繼續開口:“能請到我們的神女小姐,我是非常榮幸的。聽說如今你孤身一人,不知祁姑娘可否賞臉來我宅暫住呢?”
他這是打的什麼算盤?看著那張臉上越來越捉摸不透的笑容,令祁小梅心底泛起一絲涼意。她下意識想遠離,口中已經脫口而出:“可是……我不是神……”
剛開口,祁小梅心中大駭,自己怎麼能拒絕駱老爺的邀請?她連忙止住話頭,小心翼翼地抬眼向前看去。
駱坤成還是一副體麵的微笑,可開口的話語變得愈發不容置疑:“祁姑娘,處女懷孕什麼的,我可不會信這種無稽之談。可奈何村裡人們都奉你為神女,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可以停頓下來,享受著突然凝固的氛圍,笑容更甚:“你知道你父親在我這欠了不少錢吧,現在可是有一個大好的彌補的機會。而你,隻需要扮演好你的神女,坐在馬車上,在村中巡遊一番就好。
這樣你坐穩了神女的名號,我也能得到大把的貢品,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原來是這樣嗎,祁小梅心裡暗道不好。駱老爺並不是個迷信的人,說不定他早已看穿我處女懷孕的本質了。而如今他要我配合他演這出戲,本質也是為了鞏固威望和賺取利益罷了。
真是一步好棋啊。
一想到那些迷信的村民說不定還會供上些童男童女,祁小梅心裡就直犯惡心。可她如今如雨中浮萍,飄搖不定,也隻能任憑他人擺布了。
祁小梅隻好擺出一副榮幸之至的模樣,謙卑地點頭稱是。隨後隨仆從從大廳進入了這座宅邸。
穿過那扇雕花的朱漆大門,仿佛步入了一個靜謐而華麗的世界。庭院裡,青石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是修剪整齊的灌木,如今都蓋上了雪白厚實的棉被。
庭院中央,一池碧水映著天光雲影,水麵上睡蓮的寬大葉片早已枯黃,空留水麵深處潛伏著的錦鯉為這裡天上一抹金紅。
正房,這座宅邸的靈魂所在,坐北朝南,威嚴而莊重。它的屋簷下,雕刻著龍鳳呈祥的圖案,每一筆每一劃都透露著匠人的精湛技藝。
推開沉重的木門,室內的裝飾更是讓人歎為觀止。牆壁上掛著的是名家的字畫,或山水,或花鳥,每一筆都栩栩如生,仿佛能聽見畫中鳥鳴,感受到畫中山風。家具皆由上好的紅木製成,每一處雕刻都細致入微,從龍飛鳳舞到花團錦簇,無一不顯示著主人的尊貴。
廂房,作為子孫的居所,同樣不失精致。室內的床榻上鋪著絲綢被褥,柔軟而光滑,仿佛能撫平所有的疲憊。窗欞上鑲嵌著彩色的玻璃,陽光透過,灑下斑斕的光影,為室內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書架上擺滿了古籍,散發出淡淡的墨香。
突然,牆上的畫像吸引了祁小梅的注意。從見到駱坤成以來,縈繞在心尖的異樣和熟悉感驟然噴發。畫像上畫著的,恬靜優雅的笑著的,正是——駱儘秋。
“駱坤成……駱儘秋……”她內心默念,原來他們是父女嗎!儘管她儘力保持鎮定,但呼吸還是不自覺地急促了幾分,胸膛輕微起伏,隨即又刻意放慢呼吸,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
她的腳步在看到畫像的那一刻幾乎停滯,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的步伐。為了不讓周身之人察覺異樣,她隻能儘力隱忍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儘管祁小梅的步伐略顯沉重,卻努力保持著平穩。
她強迫著自己不去想這件事,可是昔日極為要好的青梅竟是仇人的孩子,這種話本子裡都不會再寫的老套戲碼,竟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那一刻,祁小梅心口麻麻的,有些沒由來的悶。腳步不停,她隻好被無形的手推著,被迫往前走。
後罩房,雖不如正房那般顯眼,卻也不失其精致。這裡存放著家族的珍藏,每一件古董都訴說著曆史的滄桑。牆上掛著的是精美的壁毯,每一幅都是手工編織,色彩斑斕,圖案各異,讓人讚歎不已。
宅邸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藝術的氣息。無論是天花上的藻井,還是門窗上的隔扇,每一處細節都經過精心設計,每一處裝飾都透露著奢靡與精美。在這裡,每一個細節都不僅僅是為了居住,更是為了展示主人的品味和地位。
終於,在一個類似下人房的地方,身邊的仆從們停下了腳步。為首的人淡淡開口:“這裡以後就是你的住所了。”
祁小梅木然點了點頭,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震撼中回過神,就這麼呆呆的踏進了房間。
就這樣,充滿無奈和戲劇性的,祁小梅,這個偽造的神女,進入了她後半生都無法離開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