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可怕的黑暗過去了二十四小時。
亓花落有些脫力般的看向被鐵鏈狠狠銬在屋子角落的祁小梅,自己果然還是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被迫冷漠的做個旁觀者。
祁小梅本是沒有哭的,無論是被毆打還是被暴力,她都咬緊牙關滴淚未流。直到,那封信的碎片如秋末的枯葉般打著轉飄零,與地麵上的一片狼藉散在一起。
她又把駱儘秋弄丟了。
“對不起……對不起!”祁小梅哭到失聲,細微的啜泣著。淚水順著臉頰不停的滴落,可被鎖住的雙手甚至不能抹去它們,隻能任憑其肆意流淌,模糊眼眶和鼻腔。
她的麵前,甚至連一杯水、一碗米都沒有,而父親更是一走了之不知何時回來。亓花落急壞了。
雖然在不影響過去的範圍內,她和同伴們可以安心的在早餐鋪子上吃早點,可她一旦試圖將食物帶去給祁小梅,身體仿佛有千斤重一般動彈不得。又一次,亓花落感歎起了自己在天道規則下的無力。
可當她回到祁小梅身邊時,她正佝僂著身體,伸長了脖子去夠牆角的一處裂縫。亓花落定睛一看,發現竟是用油紙包住的,被掰碎的米糕。
粉狀的米糕呈現出一種柔和的米白色,粉末均勻而細膩,仿佛是精心打磨的珍珠粉,縫隙中透出的陽光下微微泛著光澤。
粉末中散發出淡淡的米香,這種香氣不張揚,卻能在空氣中悄悄彌漫,令人腦海中翻湧起金色的麥浪,何況是饑餓至極的祁小梅呢?
亓花落突然回想起穿牆前,鄰居家的張姨悄悄離開的背影。她的頭發已經花白,但梳理得整整齊齊,背微微有些佝僂,但步伐穩健,每一步都顯得那麼有力,仿佛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儘管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但她的眼神依舊明亮且透著雲淡風輕。她走時仍是對萬事都不放於心的表情,但指尖微微染上的細膩白色做不了假。她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什麼都知道了。
祁小梅奮力將油紙用下巴夠到了身前,雙手的晃動帶動鐵鏈,發出清脆的哀嚎。她此時就如一條餓極了的野狗,近乎癲狂的舔食著為數不多的食物。當然也毫無吃相可言,但走投無路的人又怎會像土豪鄉紳家的小姐般優雅呢。
儘管有米粉沾在了鼻翼,可她連打噴嚏都不敢,生怕這輕盈脆弱的救命精靈就這麼飛走。狼吞虎咽完了,又一重恐懼和緊張湧入心口。這油紙怎麼處理?
“萬一被她父親發現了,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是他將這縫隙封了去,可就糟糕了。”亓花落眉頭緊鎖,隻好繼續去嘗試拿起那層薄薄的紙,萬一這個行為是被允許的呢,她可不是習慣坐以待斃的人。
祁小梅其實動了將它也一並吃掉的念頭,反正自己如今的處境,和什麼都吃的陰溝老鼠也差不多了。正當她打算俯下尊嚴的頭顱,去吞咽那張油紙時,亓花落的指尖輕碰到了那張“蟬翼”。
“呼——”猶如神的旨意,一陣風突然降臨。它輕柔的撫過那張淚痕未乾的臉,撫過那奮力伸出的指節,就這麼輕輕一挑,將紙以奇跡般的角度吹出了窗外。
這是裡世界在幫忙嗎,祁小梅微微怔住,有些渴望地看向飛出的油紙。視線下移,她這才發現口袋裡一張純白潔淨的手帕掉落在地。
祁小梅目光一滯,平靜的湖麵驟然掀起風浪,大顆大顆的淚珠就突然的竄逃出眼眶。大抵是在悲慘境遇中驟然發現母親的遺物,有些感傷了吧。
“吱呀——”破舊的門驀的打開,連給人陷入情緒的時間都沒有,祁山闖進門來。他身上帶傷,渾身酒氣,多半是被地主家打了後買醉去了。而現在,他則需要找到他的專屬出氣筒——他的女兒。
祁小梅痛苦的閉上眼睛,常年勞作、布滿繭子的有力雙手卻隻能被重重的鐵鏈拴著,輕飄飄的耷拉下去。眼瞼慢慢合上,感受著倒睫緩緩戳進眼球的癢意,不如說,這點疼痛在拳腳麵前也僅能算癢了吧。終於,她沉沉暈去。
裡世界的天黑了。
那條手帕,是裡世界的媒介。媒介者,顧名思義,乃連接其與主人之過往。在裡世界之中,若離媒介過遠,則五感被封,直至回歸媒介所在之地。
固亓花落等人無法直接依據趙英之記憶前往駱儘秋之家,調查祁小梅與駱儘秋不能相見之因。
在媒介之範圍內,陣師之行為準則,唯有一戒——僅可觀之,不可改之。故若不更動原定世界之軌跡,陣師則有實體,行動亦相對自由。此亦為亓花落等人可以在祁小梅家附近用餐之因由。
而亓花落觸碰到油紙則是因,風本身就將把紙吹飛,此與亓花落之舉目的相同,便無衝突。
亓花落抬起腳,踏向了祁家門外,踩在了秋末厚厚的落葉上。
“嘎吱——”
積雪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腳印,旋即又被雪花一片片填滿。三個月過去了。
安良村的井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仿佛是大地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結。井水在這個季節變得更加沉靜,水麵上漂浮著幾片落葉,它們是秋風的遺物。
視線隨著結凍的冰花向石板路延伸,早起的人們將雪才得灰撲撲的,徒留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濘。隻留石板縫中早已結凍的一條條冰邊。
屋簷下,家家戶戶開始掛起醃製的臘肉和風乾的魚,這些食物被冷意慢慢浸透,散發出混合著冰霜的鹹香。
屋簷的線條在初冬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開始融化,形成一條條細小的水流,沿著屋脊的斜麵緩緩流淌,最終在屋簷下形成冰淩,向下流著一滴滴或喜或悲的淚珠。
不過屋脊的兩端並無什麼吻獸脊獸一類,多的是屋角上掛著一兩朵未化乾的積雪,如扯破了的大團棉絮,泛出絲般的彩光。
距離祁家丫頭被他父親鎖起來的事情傳開,也已過去了近九十個日夜。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件令人膽寒的事情發生了——祁小梅懷孕了。
毋庸置疑,這是祁山那個畜牲乾的好事。但隻會欺軟怕硬實則膽小如鼠的他,又怎能承擔起這種責任來呢。在他的記憶裡,早就將那個衝動的夜晚保護性遺忘了吧。
偏偏這個祁山還是個迷信的主,自從看見祁小梅微微隆起的小腹,他便被嚇得不輕。一邊寧可說是魔鬼附體也不肯承認自己的罪行,一邊又滿含恐懼的將祁小梅的鐐銬解開,放她自由。
嘴裡還不聽呢喃著“送子神大人保佑”之類的字句,想必是做賊心虛,擔心上天的報應吧。
村子裡這種不大不小的地方,傳消息往往是最快的,如同疫病一般村裡流傳起了祁小梅處女懷孕的消息。大家都在私下裡悄悄說著這是神的旨意,奈何祁山堅定認為這是妖魔作祟,大家也隻好在背後嚼嚼舌根。
祁小梅本人卻愈發鬱鬱寡歡起來,整日整日的躲在樹林中的桂花樹下發呆。看著樹丫上裹著的潔白雪衣,情不自禁的緊了緊自己單薄的衣裳。
亓花落便也跟著她一起坐在桂花樹下,順便整理起了當下的情報。
早從祁小梅12歲遇到催債的歹人起,祁山便動了歪心思。他沒有賣掉祁小梅,就是受歹人啟發,看中了她剛剛發育的女兒,其他的“價值”。從日記內容看,她甚至被騷擾了長達4年之久。不過大抵是為了將來嫁人換錢,祁山並沒有喪心病狂到使她失貞。
畢竟在小村子裡,女人最大的價值不是能乾多少農活,能織多少匹布,而是嫁了人給婆家換取一筆不菲的金銀。即使像祁小梅這樣勤勞能乾的青年,卻也沒人看見她的勞動價值,而隻看中了“女人”的“女”字,亓花落不免有些悲哀。
祁小梅的母親則在十二歲時去世,此後她便開始在日記裡描繪舊友駱儘秋的模樣。根據日記內容,她們九歲相識,相伴兩年。後由不可抗力從中作梗,從而分彆至祁小梅及笄,即亓花落等人穿越的時期。
直至祁小梅十三歲時,她發現了長著巨大桂花樹的“秘密基地”,從此她將說不出口的苦澀包入信封,塞進了“秘密基地”的郵箱裡。及笄那年,她收到了駱儘秋的回信,兩人保持在朋友之上,戀人未滿的關係。
隨後,噩耗發生。祁山發現了兩人互生情愫的信件,怒氣攻心。為了女兒能嫁出去換個好價錢,他自己的□□忍耐了許久,如今卻發現自己女兒不喜歡男人,這又怎麼對得起他日積月累的克製?
最終,成了現在的物是人非的模樣。
祁小梅發了許久的呆。她的雙眼似乎失去了焦點,目光空洞地凝視著前方,仿佛穿越了眼前的世界,到達了另一個遙遠的空間。
良久,她才站起身緩緩的走向回家的路,身後是深淺不一的腳印,如同她被磋磨的一生,一眼就能望到頭。像她這樣的人,祁小梅自嘲的笑了,談過去像賣慘,談未來像做夢,自己又如何好好活下去呢?
雖是初冬,可大雪仿佛能遮蔽一切痕跡般的下著。
“咯吱——”隨著門痛苦的呻吟,來不及思考鼻尖淡淡縈繞的腥氣,她推開門。
目光所觸,一片猩紅。祁山躺在血泊中,雙手死死握住一把尖頭剪刀,深深沒入了他的胸口。
祁山死了,是自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