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噸署名信(1 / 1)

殢花歸 亓鯨 4289 字 4個月前

此時天色漸沉,粉刷不均勻的白漆泛出一片片魚鱗似的彩光,門上曆經風吹雨打的紅對聯在夕陽溫柔的懷抱中悄悄隱於黑暗。

身體毫無阻礙的穿過磚牆,進入點著燈草的小小房間之中。少女身形瘦削,神色黯淡,一雙盛滿悲情的眸子極力望向快被夜色侵蝕殆儘的橘黃。泛白的

指尖緊緊捏著手裡的繡花手帕,麵前是攤開的,紙張粗糙的日記本。

她在哀悼什麼呢?清風不解其中意,嘩啦啦亂翻紙頁,攪動一時清淨。亓花落鬼鬼祟祟的翻開日記本,粗略的瀏覽一遍,心下肯定。

“重要資料。”她用口型示意身旁二位。天幕被玄色浸透,祁小梅輕輕吹滅燈盞,躺在簡陋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三人躡手躡腳的繞過床頭,來到了桌邊。亓花落在手心點燃一張符紙,符紙瞬間化成灰燼,那明亮跳動著的火焰穩穩端坐在了她的手心。趙英好似有些不想偷看彆家姑娘的日記,便躲在了最後麵。

亓花落舉著掌中火,指尖拂過紙頁,開始閱讀這位神秘女孩的短暫人生。可當她翻到第一頁時,日記本上的字卻在一點點模糊、瓦解,直至消失不見。

這下奇怪了,亓花落麵上驚訝和疑問一閃而過,後了然的神色浮現。“應該不會是那種情況,”她輕聲呢喃,“大概是裡世界動蕩導致的吧。”

並未多想的亓花落並不知道,這個潦草的決定使她離真相倒退了一步。空白頁麵結束,可下一頁的內容卻既現實又荒唐。

“媽媽今天死了。”

女孩筆記稚嫩,卻清秀工整。亓花落正在據此判斷年齡時,一直縮著的趙英突然開口:“祁小梅這時十二歲。”她語氣平靜的有些反常,甚至帶上了些沉重。

“你怎麼知道的?”苻商問。趙英垂下眼簾,發出了微微的歎息:“她的父親是個賭鬼,她母親出事後,鄰裡間都是他打算賣十二歲女兒的消息。”

搖曳的火光照亮日記的第二行,“爸爸不要我了。”

“那幾天她總被他父親毒打,第二天又要像那些漢子一樣去乾活,還得照看她爛醉如泥的父親。”

第三行,“他們又來了,他們把父親拖走了。他們也總是打我,但是我不怕。他們是壞人,我是勇敢的小女孩,媽媽說我要和他們做鬥爭。”

“後來催債的又找上門,要侵犯這位可憐的十二歲女孩,可她寧死不從,還打傷了一位壯漢。村裡人都怕這催債的,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這姑娘打了個半殘。他們之中還有人想動邪念,可她像隻發狠的餓狼,見了就咬。”

指甲劃過日記,發出沙沙的聲響,似是女孩痛苦的怒號。“我斷了一條腿,不過他們也沒占到便宜。村裡私下都偷偷叫我貞潔烈女,應該是誇我厲害吧。爸爸好像很有麵子,這些天也不打我了,真開心。”

“那孩子的爸也是個虛榮的,隻知道窩裡橫。她女兒給他出了口惡氣,那些流言讓他臉上有光,陰差陽錯下又決定不賣掉她了。”

這一段的結尾,畫著一個純真的笑臉。“我還是爸爸的好女兒,真好,媽媽果然沒說錯,勇敢的人有好報!”

亓花落心裡五味雜陳,不禁有些同情起這位素未相識的女孩了。趙英也回歸了默默,不過她敘述時憐惜的神情和事無巨細的講述也讓亓花落懷疑二人是不是曾經見過。

不過趙英對此的回答是,那時這些事鬨的村裡人儘皆知,她年輕點的時候就喜歡八卦些家常裡短。這件事就這麼在亓花落的心裡揪了一個小疙瘩,便隨它過去了。

夜風透過窗戶,咯吱咯吱的響動著。日記皺皺巴巴,這位堅強的孩子,最終還是留下了淚水,乾掉的淚痕鐫刻進紙張的記憶裡。

月亮落下,周身的一切事物融化進滾燙的黑暗裡,日記裡的文字逐漸立體起來,緩緩拚湊成了一個新的女孩形象——駱儘秋。

這是一個全新的名字,也是亓花落腦海中從未出現過的影子。趙英倒是有幾分訝異:“她就是荒村後和我一起生活的姑娘,就是她前一晚跳進自裁了。”

想起趙英的描述,這駱儘秋的死狀和祁小梅一模一樣。“這姑娘應該不簡單。”亓花落低聲道。而這日記的後頁也不負眾望,一個淒美的故事就此展開。

嘉元一十九年,祁小梅十二歲。

“小梅……”什麼時候還能聽到這樣的輕語呢?是九歲時,還是母親去世前?祁小梅望向窗外,思緒漫無目的的飄飛。

母親死後,父親越發喜怒無常起來,催債的人也討要的緊。和最好的朋友被迫分彆,每日乾完重活後,回家麵對的是空空如也的飯桌和無儘的毒打。這樣黯淡無光的生活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咣當”,是父親砸酒壇子的聲音。未喝完的液體汩汩流出,在地麵上形成了蜿蜒的小溪。生理性熟悉的惡心感又一次湧上心頭。“還是沒有習慣嗎?”祁小梅心想。在滅頂的恐懼和反胃壓倒她之前,她迫使自己望向窗外。

她,會出現嗎?

“駱儘秋”是祁小梅過去的摯友,也是她唯一的救贖。被父親分開那刻起,她就暗下決心要將這份情誼根植進自己的心。

像是孩子們童年都擁有的幻想,祁小梅幻想著摯友“小秋”還留在自己身邊。自己可以和她像原來那樣在田埂上奔跑,像原來那樣一起給家養小狗搭建茅草窩,像原來那樣用落葉拂散成排的螞蟻……

可如今,她卻是深陷泥沼,連呼吸的勇氣都被剝奪,隻有她幻想中的“小秋”能伸出雙手,不計被泥沼吞噬的後果,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駱珂開始享受有“小秋”後的世界,她為她帶來了色彩,帶來了光華,帶來了夢寐以求的家。

她在翻地時,總有另一雙手緊緊握在鋤頭柄上。她在割草時,總有溫暖的手掌附上她布滿繭子的手心。她在挨打時,總有堅強的身影緊緊站在身前護著她。

這樣苦中取樂的日子一天天離逝,在祁小梅的筆下,她奢望它持續一生之久。

人在幸福時,也往往會被好運眷顧。

一個傍晚,她提前乾完活,有些漫無目的的走著,空乏的身體和空洞的大腦不自覺的將她帶進了安良村村後的小樹林。

自從自己家搬到樹林附近後,她就再也找不到通往駱儘秋家的路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在阻擋兩人一樣。

她繞過那個有些慎人的、高高懸起的竹筒,忘記了害怕,隻想著在這無人問津的地方默默消失就好。

“梆。”寧靜被打破,陷入茫然的祁小梅猛地撞上了麵前老舊的木製信箱。她痛得抽著冷氣,眼冒金星的向前望去,盛放的一團團桂花照亮了她的眼。

“這是……桂樹!”祁小梅的眼睛亮了亮。花海下的長椅,獨行人和信箱,這一幕狠狠戳中了她的浪漫美學。她驀然笑了,像是孩子發現了秘密基地。

她被喜悅衝昏了頭腦,視線裡的長椅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小秋”的身影。她輕輕地伸手,身影變成了碰碎的泡沫,隨著陽光閃爍出七彩的亮光。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位於高高的懸崖邊。

駱珂看呆了,反應過來後,手中不知不覺多出了一紙信箋。“這是送子神明大人給我的救贖嗎,”腦中恍然出現千百個念頭組成的字符,最後組成了一句話。

“我要寫信!”

從今往後,每每當祁小梅有空,她就會來到這裡。桂樹,本是闊葉小喬木,可這棵樹卻反常的大,頗有些遮天蔽日之感。桂花的濃烈香氣衝進肺中的每一個分子,似是能把人溺亡在其溫柔懷抱之中。

碎金撲簌簌下落,視線中撞入樹下老舊泛黃的信箱,一直定定的佇立著,被沉重的思念快速腐朽成骨。信箱邊的長凳上,“小秋”就坐在那裡,像一封寫滿了故事的信。

往信箱裡投入一封無人回答的信,一次又一次的,近乎虔誠的相信著駱儘秋會看到,就像她期盼能找到駱儘秋一樣。

信封越積越厚,祁小梅心中暖洋洋、沉甸甸的,這一封封信似是有萬噸重,替她扛起了生活的苦難。

“神明大人會保佑我們相見的。”她心中落寞的想。

歲月不居,時光倏忽而過。時光如流,眨眼間,已彆一年之久。祁小梅就這樣一封又一封地寫著,自欺欺人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小秋能看到,她不會忘記自己,她敢愛敢恨,有著陽光般熱烈的生命力。

可是理智清晰地擊打著她的大腦,傳來陣陣令人難以呼吸的鈍痛。祁小梅知道,自己不過是在清醒的美夢裡罷了。

這一年來她無數次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駱儘秋的身影,隻能無助地祈求神明,祈求安良村信奉數年的送子神大人能讓她再見到小秋一麵。

鋤地,翻地,灌溉,拔草……日子這麼枯燥的過。秋風帶來桂花的芬芳,思念令其變得綿長。在日日夜夜的祈禱中,不知是送子神的福澤還是其他,祁小梅對駱儘秋的感情越來越深。“小秋”總在她深陷過去的噩夢中時,伸出那雙光滑白皙卻有力的雙手。

在祁小梅被要債人虐待的奄奄一息時,總有溫暖氣息附在耳側,輕輕捧起她鮮血淋漓的臉頰。

在祁小梅被親生父親澆了一身啤酒時,總有人靜靜為她披上乾燥熱乎的粗麻衣。

在祁小梅回憶再也回不去的、和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時,總有默默的擁抱環住她的身子,為她擦乾眼淚……

祁小梅無數次被夢魘纏身,“小秋”就無數次擋在她身前,微笑著對她說“你已經夠堅強啦,接下來也多多依靠我一點吧。”

冬去又一年,眨眼間掙紮著生長的祁小梅到了15歲的年紀。她對父親的厭惡卻越來越深,有時甚至故意將他灌醉,一人逃到桂花樹下睡覺。

祁小梅總覺得自己對“小秋”產生了不同於兒時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模模糊糊卻令人安心。

這種安心感,和父親嘴中吐出的“愛”字不一樣,不是令人痙攣的,令人戰栗的“愛”,而是一種淡淡的,清芳似桂花的喜歡。

樹枝頭的鳥兒在光輝下悠悠鳴叫起來,天色像是盛放的牽牛花,顏色一點點變淺,辰時到了。

亓花落緩緩合上日記本,將它小心翼翼地擺回原位。心中潔淨的宣紙被狠狠畫上一道墨痕。“就到這裡了。”她望向看呆了的苻商和表情晦暗不明的趙英,艱難吐出字句。

裡世界的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