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顏姣好,難逃命運多舛之苦,幾度輪回皆成沫,終襯他人芳華夢……”女人墨發如瀑,皮膚瓷白,一雙丹鳳眼中卻透出戲謔的笑意,紅唇微張,吐出此等涼薄之話來,“鄙人看您麵中帶煞,怕是命不久矣啊。”
“亓花落!”對麵男人清亮的聲音染上了一絲薄怒,可眉眼彎彎透著笑意,唇角下撇又顯委屈之態,“你天天拿這套話糊弄兄弟我,你的良心是被噬吞吃了嗎?”
“笑話,噬吞那種上古神獸犯得著來吃我一個小小算命的?”亓花落莞爾,隨後笑容似春華乍泄,遍野開出花兒來,“倒是你,苻商,天天捧著個水晶球的西域人,到我這來算命,大抵是有些不倫不類了吧?”
苻商淺栗色的卷發在陽光下泛出金色光澤,一雙綠眼睛輕眨兩下:“我倆這關係,我這不順便來照顧照顧你的生意嘛。”
說罷隨手從醫館的藥架子上拿下一袋藥來,故作認真的掂量兩下,斜睨亓花落一眼,撞上一對充滿殺意的眼睛,嚇得他手一抖,“啪嗒”,藥袋子掉在了地上。
“撿起來,”亓花落平靜道,“滾去你的前台站著。”
“遵命!老大!”苻商不再貧嘴,一溜煙逃回自己的工位。
亓花落揉了揉眉心,重重歎了一口氣。這傻小子苻商是自己和玄學師父在外遊曆時撿回來的,如今他老人家駕鶴西去,空留下這個西域斷袖和醫館,著實令人頭痛。
這醫館,倒是大有來頭。畢竟,這表麵懸壺濟世的亓神醫,背地裡卻乾著些擾人因果的勾當。自從與此處地方神——滄州神做交易後,滄州人的善惡報應都捏在一雙纖珪之中。
“叮鈴——”門前風鈴清響,素手挑起青幔,陽光鉤勒出婦人瘦削的輪廓,“亓老板,我們村裡出了些怪事兒啊。”
亓花落眉眼微挑,目光略顯鄭重的落在麵前的中年人身上。身著粗布麻衣,麵容略顯疲態,看樣是奔波而來的平民百姓。“既未稱呼亓神醫,那必定是要奉行故事了。”亓花落心歎。
她不再悠閒自坐,起身關上門,擋住了灑在婦人身上的半縷陽光。
“您請坐,”她客氣道,“願聞其詳。”
“事前拜謝,感激不儘啊亓老板,”那婦人恭恭敬敬的坐下,好像對麵坐著什麼高官似的,“我叫趙英,”她局促的笑笑,掩去嘴角的尷尬,“我是從縣城來的,說話糙,也不懂啥禮數,恐衝撞了姑娘。”
亓花落擺擺手表示沒事,婦人便繼續張口:“我們那兒,叫安良村……”
安良村,亓花落倒是熟悉的很。那裡有個不人道的習俗——落花洞女。在未婚少女之中,有能以淚使樹葉凋零者,將她們抬入花轎,送入山洞,與送子神結為連理。
她們在洞中七日不食不飲,終至香消玉殞。家人不哀悼,反而擊鼓鳴鑼,以示慶祝。自此以後,村中歲歲豐收,人丁興旺。而此等女子,既幸福又悲戚,遂成村中豐裕生活之祭。
然而,據趙英所雲,五年之前一位落花洞女出嫁後,洞內屍體不翼而飛,此後村中便常發生怪事。
“前年啊,祁家丫頭未婚先孕,本是不守貞潔要被打死的,可她被禁足5個月,那房間,可是連窗戶都沒有啊。”
村中轟動了。一時間眾說紛紜。祁家姑娘祁小梅與其腹中的胎兒被推上風口浪尖。其父祁山,向來寵愛小女兒的慈父卻驚恐地望向她逐漸隆起的小腹。“這是不祥之兆啊……”他顫抖著嘟囔道。
第二天,他被發現用尖刀刺穿了自己的心口。
祁山死後,截然不同的流言像疫病一般瘋長起來。“這是送子神的恩澤!”“是兩年前□□的補償!”“落花洞女的祭祀果然有效,不過是延遲罷了!”
“這是福報!”“這是福報!”他們喊著。他們叫著。他們將祁小梅舉起。他們將她奉為送子神神女。他們將胸膛剖開,滾燙的心臟獻給對神明的渴望。村中轟動了。
猶如一顆石子掉入大海,亓花落的心中有些細微的觸動。她皺了皺眉,壓下心中異樣。“後來呢?”她追問。
“後來……”趙英眼神有些躲閃,她斟酌良久,緩緩啟唇,“神女大人跳井自裁了。”
“亓老板,”婦人的神色閃爍,忽的變化,像是秋風中移動的雲,倉促而急切。
“後麵您到地方我再講於您,昨夜一個和我相依為命的年輕女孩跳井自儘了,那姿勢啊,和神女大人的死相一模一樣。現在咱村裡隻剩下我一個活口,我可是擔心這下一個,就輪到我頭上了啊!”
亓花落默了默,半開的窗戶刮進了一陣凜冽的風,穿過耳側的樹木,發出尖厲的哀嘯。
“我們到了,”亓花落衣袂翩躚,在風的回音中飛揚,“我以前來過這兒,當時畫的傳送陣還有效。”言罷,還輕輕抬眼瞥向一旁。
苻商正扶著因突然的傳送而近乎暈厥的中年婦女焦頭爛額,還不忘無奈的抱怨:“你開啟傳送陣法前也打下招呼啊!萬一我們委托人大人有個三長兩短,委托金你得補償一半給我!”
的確,亓花落望向咋咋呼呼的苻商,趙英她給的實在是太多了。這是亓花落辦事的根本——錢。不知趙英是太過貪生怕死,還是心存必死之誌,她將大部分積蓄全掏出來給了亓氏醫館。
三人就地休息了一陣,見趙英恢複了,亓花落出聲:“我們走吧。”便踏上了堅實的,安良村的土地。
安良村蝸居在涯水的儘頭,背靠小樹林,前寬後狹,典型的棺材形狀。坎、兌兩邊有道路橫過,剪開這稀疏的村落。“這地方,真是把風水忌諱衝撞了個遍啊。”哪怕是故地重遊,亓花落也不經感歎,“說不定這一切災禍的根由就是如此呢。”
穿過街道,兩旁是或高或矮的一朵朵幾近坍塌的平房,門前的雜草和屋簷上的蜘蛛網昭示著這裡成為荒村的事實。
看著亓花落微微蹙起的眉頭,趙英慘然一笑,隨即開口:“這天下,哪有太平之地啊。雖然我住在荒村,但生活簡單安穩,倒是沒些許紛擾。”
趙英所言極是。嘉元帝駕崩之後,新君即位。興和三年,帝行新策,賜粟於民。然此策反助貪吏,侵奪益甚。又興土木,民苦不堪。
至興和五年,邊寇犬封侵境,食糧告急,急征壯丁,軍糧因前年分發而所存無幾,複從民征重稅,徭役日增,民益發不堪命。
安良村僻處遠地,官吏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念,遂棄之不顧,久之,村荒無人知。趙英隱於其中,耕食自足,獨享其樂,雖孤寂,然幸福也。
沉默在氣息間彌散,赤裸裸的殘酷立於眼前,腳步卻未曾停歇。在趙英的帶領下,一行人找到了她的住所。殘垣斷壁中,異常整潔精致的小屋,像是腐敗蘑菇中的一顆白嫩豆腐,突兀且紮眼。
“這邊是我的寒舍了,”趙英訕訕一笑,“自那姑娘自裁,家裡就我一人,您請便。”亓花落輕輕探查了下屋內氣息,挑了挑眉,卻未說話。
在屋內透過窗戶向外望去,一條幽靜的小路猶如母親和孩子的臍帶,連接著安良村和小樹林。極目望去,苻商驀的發出一聲驚呼:“!那裡吊著個長竹筒!”
亓花落尋聲望去,狹長的樹林中,隱隱綽綽描摹出一個細長的黑影。
“那是…?”她望向趙英。趙英不語,隻是搖了搖頭。亓花落也並未追問,她收回目光,鄭重的注視著趙英:“請告訴我吧,神女的生辰和死期。”
表裡陣,一種耗費大量氣血轉換表裡世界的陣法。進入裡世界後,精神力強大的陣師可以精神力為單位撥動時間。簡而言之,便是回到過去,僅能視而不能改矣。
“嘶……”亓花落咬破手指,微微吃痛,運轉體內真氣送出源源不斷的血液。她很久沒畫過如此複雜的陣法了。以死者生前之物為引,以鮮血為媒,以生辰為起點、死期為終點,畫陣。
血液在粗礪的地麵上乾涸,呈現暗紅色的痕跡。圓滑的曲線勾勒出繁複精美的紋路,趙英找來的神女生前常帶在身邊的帕子置於陣中心,泛起蒼白的的光華。
亓花落額頭冷汗涔涔,過量的消耗氣血使她麵色微微發青,根本沒機會思考趙英從何找到此物的。精神力高度集中的她雙手輕輕顫抖,指尖的疼痛不知放大了多少倍,但在紛亂的思緒中猶如一根引線,點燃腦中密布的神經。
“轟!”煙花爆炸了。此時亓花落抬手,陣法的最後一筆已然落成。周身的世界像是乾掉的壁畫一絲絲皸裂、剝落,露出背後刺目的白光。
紮眼的亮度和熾熱的溫度使三人齊齊感到一陣眩暈,再次強撐著睜開眼時,世界全部變成了清洗多次的麻布般的黃褐色,如同古老的水彩畫,泛出了古舊的漣漪。
“現在是什麼時候?”苻商暈暈乎乎的聲音似從天外飄進亓花落的腦海。“那要根據這帕子呆在祁小梅身邊的年份了,”亓花落定了定神,穩住了身形,“快走吧,見到祁小梅就都見分曉了。”
三人行走在泛黃的天幕下,安良村像被潑上了一桶清水,朦朧著的茶漬如水波紋般退下,露出了她原本的色彩。
那時的安良村還有著熱騰騰的生氣,青石板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是飛簷翹角的木質閣樓,古樸而典雅。炊煙嫋嫋升起,與晨霧交織,是少女蒙上水霧的眼睛。
街道兩旁,茶館、酒肆、綢緞莊、藥鋪林立,門楣上掛著的匾額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吱呀的聲響。雖這狹窄小道不供馬車通過,但布鞋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回響,唱出一首不知是喜或悲的曲調。
嘉元二十一年,祁小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