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長平公主李元隻要一回想起李乾當日的眼神,仍覺寒毛直豎,心底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悚然之意。
長平公主微微閉目,緩了緩心神,抬手將旁邊的紙錢輕輕丟進金絲火盆裡。
許是春雨綿綿,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氤氳之氣,紙錢剛一入火盆,便騰起濃濃白煙。
那煙霧仿若一條蜿蜒的白蛇,直直地朝著李元撲來,嗆得她連連咳嗽,難受不已。
長平公主李元下意識地將頭轉向後方,試圖躲避這濃煙的侵擾。
就在這煙霧彌漫、視線朦朧之際,她恍惚間瞥見一人的身影朝著自己緩緩走來。
這一瞬間,時光仿若倒流,長平隻覺自己仿若又被拽回到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清晨。
彼時,被自己的皇祖父那如炬目光緊緊盯著,李元滿心以為自己今日怕是要命喪於此。
生死攸關之際,晨霧之中,她隱隱瞧見一人朝著殿內疾奔而來。
“元寶,我的女呀……”
一聲聲熟悉而又急切的呼喊傳來,李元聞聲猛地一抬頭,映入眼簾的正是自家父親晉王李昌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隻見晉王李昌身形肥胖,此刻卻腳步虛浮、略顯蹣跚,可那奔赴而來的姿態又無比急切。
因身材肥胖,他每往前踏出一步,似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沉重的喘息聲在這靜謐的殿內顯得格外突兀,仿若一記記重錘敲打著眾人的心。
那肥胖的身軀因虛弱而微微顫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與飄落的雨水相互交織,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待晉王李昌踏入殿內,第一眼便瞧見李元安然無恙,這才仿若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一般,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那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
然而,晉王李昌還沒來得及緩過勁兒來,目光一轉,便瞧見了燕懷玉的屍首。
燕懷玉雖是被李乾那淩厲一箭瞬間奪命,可此刻屍首的模樣卻慘烈至極,讓人望一眼便心生寒意。
隻見燕懷玉的七竅之中,黑血正汩汩湧出,仿若失控的黑色泉眼,那流淌的黑血肆意蔓延,仿佛要將這一方天地都染成血墨色。
他整個人仿若一塊腐朽的黑肉,毫無生氣地癱在那裡,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那不斷外湧的黑血,就如同這塊腐肉浸泡在又苦又澀的中藥湯裡,翻滾、流淌,畫麵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
晉王李昌目睹這恐怖至極的場景,刹那間,仿若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雙腿一軟,“撲通” 一聲癱倒在地,毫無招架之力。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他竟然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全然失禁,尿液浸濕了衣袍。
新皇李乾,這個曾經的廢太子,此刻嗅到殿中親弟弟身上那刺鼻的尿騷味,臉上瞬間堆滿了鄙夷與嫌棄,眉頭緊緊皺成一個 “川” 字,厲聲訓斥道:
“你這成何體統,李元還不快將你父王帶下去。”
李元聽到新皇的這聲命令,一直緊繃如弦的身體這才敢微微動彈。
她連忙上前,使出了渾身解數,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暴起,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將那肥碩沉重的父王攙扶起來。
此刻的晉王李昌仿若丟了魂魄,整個人綿軟無力地倚靠在李元身上。
李元身形相較之下顯得單薄嬌弱,可她小手卻緊緊攥著父王的手臂,拚儘全力維持著平衡。
就這樣,父女二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艱難而緩慢地朝著殿外挪動。
二人正往外走時,迎麵遇上了攜眾多士兵匆匆趕來的安樂。
安樂仿若沒看見麵前相互攙扶的父女倆一般,徑直將目光投向殿內的新皇李乾,開口言道:
“父皇,城外的叛軍已被悉數擊斃……”
隨著李昌和李元離殿內越來越遠,殿中二人的交談聲也漸漸模糊,直至最後,隻聽聞一聲淒厲的女聲驟然拔高,仿若一道利刃劃破寂靜夜空:“皇祖母!皇祖母駕崩了!”
這哭喊聲尖銳刺耳,仿若有人手持一根鋒利無比的尖針,以迅猛之勢從耳膜直直刺入後腦勺,刺痛感仿若能穿透靈魂,讓人心臟猛地緊縮,全身血液仿若瞬間凝固。
李昌聽到這聲哭喊,滿臉錯愕地望向李元,眼神裡滿是求證的急切,仿若要從女兒眼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然而,他眼前的李元卻低垂著頭,不敢與他對視,雙唇緊閉,亦不敢開口言語。
她口中仍包著那塊從燕懷玉手腕上咬下的肉,那拇指般大小的一塊肉,此刻仿若一塊千斤巨石,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比含著鋼針還要難受萬分,比最苦澀的湯藥還要苦澀不堪。
李昌沒等李元回應,或許在他心底,這無言的沉默已然是答案。
李昌身子一晃,猝然跌倒在地,背靠著牆麵,全然不顧形象地放聲嚎哭起來。
李元見此情形,心中的悲戚再也壓抑不住,她仿若一隻受傷的小獸,將身軀蜷曲成一團,把腦袋深深地埋入自己父王懷中。
低低的嗚咽聲從她喉間溢出,仿若受傷的小獸在黑暗中無助地哀鳴,那聲音裡飽含著無儘的恐懼與驚惶,此刻,父王的懷抱仿若成了這世間最安穩的避風港。
淚水順著李元的衣襟潺潺淌落,與額頭上、脊背上滲出的汗水相互交融,那混合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浸濕了藏在李元衣襟中的那小小半塊梅花印章。
這印章比剛剛女皇臨終前在床榻之後偷偷遞給自己的還要燙手。
那印章仿若一把尚未開刃卻寒意逼人的匕首,直直地抵在李元的心臟部位。
雨不知何時已然停歇,天空中那震耳欲聾的雷聲也消散得無影無蹤,唯有西京城內各寺廟悠悠傳來的鐘鳴聲,仿若一聲聲歎息,回蕩在這寂靜的天地間。
“咚!咚!咚!” 長平在這鐘聲裡緩緩回過神來,抬眼望去,煙霧早已散儘,定睛一瞧,在煙霧彌漫之後來的人竟是安樂。
安樂嫁去望都國已然有小半年之久,此番因李乾駕崩,這才得以被召回。
望都國距周國京城路途遙遠,足有兩千多公裡,即便快馬加鞭,單程最快也要耗費一個星期,從接到消息到趕回京城,安樂足足花了小半個月。
好在安樂趕上了停棺的最後一天,明日便要由聖上親自扶棺,將先皇送入地宮。
安樂一路疾馳,馬不停蹄,就連馬靴都未曾換下,可此刻,當她瞧見日夜思念的父皇的棺木時,卻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躊躇。
這一路上,安樂已然打聽過,父皇在彌留之際,根本未曾留下隻言片語給自己。
她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嘲笑自己終究還是太過天真,心存期盼。
在這帝王之家,親情仿若鏡花水月,遙不可及。
早在父皇將自己遠嫁望都國和親之時,就該清醒過來,或許甚至更早,從皇祖母駕崩那日,她便該看透。
當日的情形安樂一直沒能忘記,皇祖母雙眼圓睜,直勾勾地盯著父皇和自己,眼中含淚,那淚水中蘊含的究竟是悔恨,還是對李乾的怨毒,怕是無人能解。
儘管滿心悲戚,安樂還是對著李乾的棺木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隨後,抬手將腰間一路上佩掛著的撥浪鼓輕輕取下,隨著紙錢一同丟進了火盆之中。
血緣親情,是一根無形的線,割舍不斷,可這唯一的牽掛之物,便權當還回給他了。
在離開之前,安樂仿若想起了什麼,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仍跪在地上的長平一句話:“你還記得張詠君最後對我們說的那句話嗎?”
未等長平回應,安樂便領著望都國的一眾隨從,浩浩蕩蕩地轉身離去,隻留下長平一人獨坐在長生殿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長平又怎會不記得張詠君說過的最後那句話?
想當初,這前內衛女首領張詠君被調查、定罪,直至最終被斬首,其間的每一個環節,都是長平和安樂攜手跟進、督辦。
張詠君最後被斬首於午門,行刑那日,二人一同站在刑場,親眼目睹那慘烈一幕。
張詠君臨刑前,目光直直地盯著她倆,說出了那句仿若詛咒的話:
“悔恨我背叛女皇才招致如今這般下場,不過我的今日就是你們倆的明日,你以為你們以後就會好過?我會在地府等著你們的。”
話音剛落,劊子手手起刀落,張詠君人頭落地。
說來也怪,張詠君這狠話竟一語成讖。
處決她一年後,長平和安樂雙雙失足掉落懸崖,自此與官場絕緣。
隻是如今,長平還在苦苦琢磨安樂最後那句話究竟是何深意。她知道安樂絕對不可能平白無故的對著自己感歎那一句話。
到安樂離開京城之前,長平一直沒有機會單獨找安樂說話,安樂附近全程跟著從望都國一路跟隨來的使臣,名義上說是保護但其實是監視。
安樂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就跟沒出現過一樣消散在安樂回程的塵埃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