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如細密的珠簾隔在幾人之間。
慶寧聽了顧矜的話,氣得柳眉倒豎,眼中滿是不可思議,冷笑著開口:“你算什麼東西?太後娘娘請我來協理六宮,你竟然要我給你一個妾室行禮?!”
顧矜卻連眼皮都沒抬,仿佛慶寧的話不過是耳旁風。她轉身看向和嘉,語氣溫柔得像化開的春雪:“和嘉乖,到令娘娘這來。”
和嘉聽到顧矜的聲音,淚眼朦朧地抬起頭,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跌跌撞撞地撲到顧矜身旁。顧矜將她抱上軟轎,用自己厚實的大氅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低頭輕聲問:“和嘉冷不冷?”
和嘉的小手被凍得通紅,臉上掛著未乾的淚痕和鼻涕,整個人縮在顧矜懷裡,眼中卻露出依賴與孺慕的光芒,輕輕搖了搖頭:“不冷……”
顧矜看著她凍得發抖的小模樣,低頭替她搓著小手取暖。
慶寧站在一旁,眼見顧矜全然將自己當成了空氣,怒火中燒,冷聲道:“令嬪,我在和你說話!”
顧矜終於抬起頭,杏眼微眯,目光緩緩掃過慶寧,語氣依舊平靜,甚至透著幾分冷淡:“妾室?縱然我不過隻是個妾室,也是皇上的女人,宮裡的主子。更遑論和嘉,是陛下的親女,尊貴無比。”
她頓了頓,語調微微一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慶寧,語氣中多了幾分譏諷:“我倒想問問,正兒八經宮裡的主子在此,你又算什麼東西?”
“你!”
慶寧聽到這話,氣得臉都白了,胸口劇烈起伏,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一般,羞憤交加。她咬牙切齒道:“顧矜,你不要太過分!我可是皇上太後屬意的皇後,你敢對我如此放肆?”
顧矜聞言,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語氣卻依舊淡然:“公主此話,我倒是從未聽皇上和太後說過。不知公主可有憑據?”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刺進慶寧的心裡。
“你!”慶寧被噎得說不出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目光惡狠狠地盯著顧矜。
慶寧話一出口便已後悔。她為了壓顧矜一頭,一時意氣,雖然自己被太後屬意為後,六宮中人多少心照不宣,但皇上遲遲未下詔書,她便一日隻是個宗室女,此事的的確確是僭越了。
慶寧身邊的侍女見狀,知道事情不妙,悄悄從隊伍中退出,快步朝慈寧宮方向跑去。
顧矜瞥見了,卻隻是淡淡看了一眼,懶得乾涉。她眼中閃過一抹冷意,心中暗道:她倒要看看,太後會不會在這件事上給慶寧站台。
慶寧強自鎮定,咬牙道:“不管如何,我今日是代太後娘娘協理六宮。令嬪,你縱孽畜傷人,更縱容和嘉衝撞長輩,這些在場眾人都是看到的。你當真要恃寵而驕,不給個說法嗎?”
此言一出,卻已從要懲處變成了要顧矜給個說法,明麵上看似強硬,實際上已是軟了幾分。
顧矜看著她,唇角微微一勾,語氣淡淡:“在場眾人是誰?我隻看見你不分尊卑,藐視宮規。”
“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的聲音幾乎拔高了八度,像是要用怒吼來掩飾自己的狼狽。四周的宮人紛紛低下頭,不敢看這場爭執,生怕被牽連其中。然而,越是這樣,越顯得慶寧在顧矜麵前恍如一個戲子一般。
顧矜神色未動,語氣依舊平靜:“公主說笑,我是不是欺人,宮裡的主子自有判斷。如今聖上冬祭在外,我儘可在此等太後的懿旨。”
慶寧屢屢碰壁,氣得渾身發抖,偏偏顧矜說話滴水不漏,叫她無從反駁。她手上被燙傷的部位早已起了幾個水泡,在寒風中痛癢難耐,卻隻能強忍著,臉色難看至極。
遠遠的,隻見太後的貼身女官芙吉姑姑帶著幾個宮人快步走來。慶寧見狀,心中一喜,自覺有了靠山,目光狠狠地盯著顧矜,仿佛在說:你死定了。
顧矜卻依舊神色從容,扶著青槿的手緩緩下轎,站得筆直。
“太後懿旨到——”芙吉姑姑高聲宣道。
“太後金安!”眾人齊齊跪下行禮。
芙吉姑展開手中明黃的聖旨,朗聲念道:“賢妃因病暫不能理事,慶寧公主性情未穩,著令嬪暫代管教,務必悉心教導,不得懈怠。賜令嬪玉如意一柄,以示嘉獎;狐皮兩套,以備禦寒。”
顧矜聽罷,緩緩露出一抹淺笑,俯身謝恩:“臣妾謝太後恩典。”
而慶寧卻一臉不可置信,嘴唇微張,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眼中閃過憤怒與羞惱,卻又不敢發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臉色青白交加。
芙吉姑姑收起聖旨,轉身對慶寧道:“公主,您出來久了,太後娘娘甚是想您,請您回去。”
慶寧還想說什麼,芙吉姑卻不由分說地扶住了她,語氣不容置疑:“公主,請吧。”
隨即,芙吉姑轉身朝顧矜行了一禮,帶著慶寧匆匆離去。
顧矜看著慶寧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冷意,卻也懶得多費心思。今日這一場折騰,她已是累得很,抱著和嘉重新坐上軟轎,吩咐道:“回宮。”
雪依舊簌簌地下,顧矜低頭看著懷裡熟睡的和嘉,眼神柔和了幾分,輕輕將她的小手放進自己的掌心,握得更緊了些。
………
顧矜又給了慶寧一個下馬威,這件事一傳開,宮中眾人卻並未感到驚訝,甚至連議論都顯得懶散而敷衍。
畢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顧矜的行事風格向來張揚,甚至可以說是目中無人。她私自出宮、頂撞公主,換作旁人,早已被罰得顏麵掃地,甚至可能連命都難保。
然而,這些在她身上卻像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不僅無人敢追究,反而連個責備的影子都見不到。
宮中人都心知肚明,顧矜雖看似強勢,卻步步險棋,背後藏著無數暗流。可偏偏她每走一步,都能穩穩立於不敗之地。而這一切,究竟是她的膽大妄為,還是陛下的默許與偏愛,誰也說不清。
可蕭臨川卻對宮中所有人都看出來的偏心毫無所察,甚至還覺得對顧矜多有所虧欠。
冬祭剛一結束,蕭臨川便聽聞禦花園中顧矜與慶寧發生爭執,心中一緊,急匆匆趕回了承乾宮。
一入宮門,他首先看到的竟是白芷正帶著和嘉在院中玩耍。
自從和嘉被接到承乾宮後,白芷便時常過來探望。她擔心顧矜身懷有孕,難以周全照顧幼女,便主動來幫襯幾分,顧矜依舊淡淡的隨她。
此時,蕭臨川與白芷四目相對,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蕭臨川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然而白芷卻先一步開口,語氣疏淡:“陛下回來就好,矜矜在裡麵。臣妾先回宮了。”
蕭臨川看著她這般冷淡的模樣,心中像被什麼拽了一下,隱隱有些疼。但不過片刻,他對顧矜的擔憂便占了上風。
“好,你先回去,朕晚上再來看你。”
白芷聞言,麵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未再多言,隻是匆匆行禮後便離開了。
蕭臨川來不及多想,抬腳便向殿內走去。
殿內,顧矜正躺在貴妃椅上,身旁雪球球安靜地趴著。一人一狗,似乎都沉浸在淺眠中。
顧矜的身子已有七個月,按理說應當豐腴些許,可她卻瘦得讓人心驚,甚至連臉頰都愈發削瘦。此刻,她眉頭微皺,似是在夢魘中掙紮。
青槿與含煙見蕭臨川進來,正要行禮,卻被他抬手製止。
蕭臨川低聲問青槿:“娘娘怎麼瘦成這樣?她一直都睡得不安穩嗎?”
青槿低頭答道:“太醫每日都來請脈,說娘娘身體康健,並無大礙。隻是娘娘精神不濟,奴婢伺候在側,隻覺得娘娘夜裡總是整晚整晚的難以入睡,縱然睡著了,也常常夢魘。”
蕭臨川聽罷,眉頭緊鎖。他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殿內,轉而將目光投向含煙,沉聲問道:“你家主子到底有什麼心事?”
含煙低垂著頭,聲音低低地回道:“奴婢不知。”
蕭臨川語氣微冷:“你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竟然一絲不知?”
含煙聞言,臉上露出幾分委屈,低聲道:“奴婢有罪。但說句心窩子的話,娘娘自入宮以來便難得開懷。”
“娘娘事事為皇上籌謀,從一開始的嘉妃,到後來的太後與慶寧公主,哪一個是娘娘能惹得起的人物?”
“娘娘每日步步為營,心力交瘁,奴婢雖陪在身側,卻也隻能看著,幫不上什麼忙。”
她頓了頓,抬起頭看向蕭臨川,眼中帶著幾分複雜與不甘:“奴婢隻知道,皇上與娘娘有大事圖謀。至於是什麼大事,娘娘從未與我們提起半句。皇上若想知道娘娘的心事,與其問奴婢,不如問皇上自己。”
蕭臨川聽著含煙的話,心底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他眉頭緊鎖,目光複雜地看著含煙。
含煙低頭不語,似是怕再多說一句便會觸怒龍顏,但那一瞬間眼底的委屈與不甘卻沒有逃過蕭臨川的眼睛。
蕭臨川心中一陣煩躁,卻也知含煙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婢,能說的已經說了,再逼下去也無意義。他揮了揮手,示意含煙退下,自己卻站在廊下,久久沒有動。
冬日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得他披風微微揚起,他卻渾然不覺。腦中回想著含煙那句“皇上想問娘娘的心事,與其問奴婢,不如問皇上自己”,心中隱隱作痛。
顧矜的心事……他自然知道。
從她入宮的第一天起,她便不是為了自己而來,而是為了他,為了他的江山,為了他未竟的宏圖。
她聰慧果敢,為他籌謀算計,步步為營,卻從未將自己真正放在一個安穩的位置上。她看似張揚,實則步步為局,甚至連她的鋒芒與傲氣,都是她為他撐起的一麵旗幟。
而他呢?
蕭臨川閉了閉眼,心中泛起一陣苦澀。他心中另有摯愛,對她不過是表麵寵愛,她不過是自己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可是如今呢?
他身為弈者,怎麼首先亂了分寸?
想到這裡,他抬腳重新走入卿雲殿。
顧矜依舊躺在貴妃椅上,眉頭微皺,似乎還未從夢魘中醒來。蕭臨川走近,俯身輕輕替她掖好身上的薄毯。
他伸手想撫平她微皺的眉,卻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停住了。他的手懸在半空,最終還是緩緩收回。
“矜矜……”他低聲喚了一句,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與憐惜。
顧矜似是聽到了他的聲音,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看見蕭臨川時,眼中閃過一瞬的錯愕,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又帶上了幾分淡淡的討好。
“陛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