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1 / 1)

第二日,陸挽釵在頭痛中醒來,酒氣縈繞在整個帳內,她皺眉按揉著自己的眉心,企圖以此消弭一些疼痛。

“王妃,宮裡來人了。”青荇一早便過來給她梳洗,隨後奉上醒酒湯和漱口水。

“嗯?”陸挽釵仍是有些意識朦朧。

“是奉帝命來為您調理身子的太醫,此刻已在外間等候,王妃可要此刻通傳?”青荇將一碟點心放到桌上,輕聲詢問著陸挽釵。

陸挽釵點點頭,“請進來吧。”

畢竟她也知道這是皇帝派來暗中調查之人,隻要確定她身邊的確危機四伏,再將證據拿到手,皇帝便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門很快被推開,從門口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陸挽釵已穿戴好,坐在一旁的小榻上,那一頭白發的老太醫提著藥箱快步走進來。

陸挽釵旋即免了他的禮,老太醫拱手微拜後,才伸手搭上她的脈,他的眉頭逐漸緊皺起來,看得一旁的青荇有些心急。

“大人,我們王妃……”

那老太醫緩緩鬆下眉頭來,衝著陸挽釵輕笑一聲:“王妃請放心,能治。”

這才令青荇放下心來。

“隻是微臣開藥診治期間,王妃切不可再用香料之類——說到此處,王妃可否允臣將您房中所用香料之類一一看過?也好確定不會對診治有所衝撞。”

陸挽釵輕笑點頭,示意一旁的青荇將香料送過去。

那太醫接過,細細查看一番,眸中劃過一絲深沉的思慮,隨後又很快隱匿起來,“王妃,在此探查不如回太醫院更仔細周全,不知……”

陸挽釵也頓時明白他的意思,“大人請便。”

診治完之後,青荇才將太醫恭恭敬敬送出去,她剛要起身去給自己倒杯茶水,窗戶卻被人在外麵輕輕叩響。

“小姐。”

陸挽釵也認出這是蔣仰止的聲音,立即走過去打開一條縫來,蔣仰止輕聲道:“將軍殘餘舊部都已聯絡上,雖都老弱歇業在家,可卻對朝中之事知之甚深,定能助小姐一臂之力。”

“還有,京城今早傳來的消息,皇帝有所行動,已派人去調查晉王黨羽滁州沈氏了。”

“滁州沈氏替他暗中挖礦私藏,這麼大的罪,我不信陛下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陸挽釵瞳眸之色愈發黑起來,似乎要將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吸進去。

這便是當日宮宴磷粉刺繡圖一事中,她埋的引線。

“此事還辛苦你費心了,仰止。”

蔣仰止點點頭,隨後又輕聲道:

“還有一事,魏侍郎上了個折子,言陛下登基日久,未曾圍獵過,且正值瑞雪降臨,我軍大獲全勝,便提議下月於禦道圍場冬狩。”

“冬狩?”陸挽釵有些沒聽懂,一時有些不明白話中是否有深意,以及這深意是什麼。

“魏侍郎乃英州魏家人。”蔣仰止低聲道。

此言一出,陸挽釵才堪堪明白過來,魏家人的話,那的確可能為了當年程氏那事而試探晉王。

失子之痛何其難忍,當年之事她知之甚淺,可魏家世代忠良,早年家中子嗣從軍,多少兒郎成了萬裡黃沙中的一粒塵埃,折戟沉沙、黑血凝紫。

可到頭來,僅剩的兒子卻被算計成了犧牲品,程家可恨,死有餘辜,他們便想試探私藏程氏餘孽的晉王忠心幾何。

真的不愧是魏家。

試探麼……

陸挽釵的瞳眸暗暗沉下去,隨機抬起頭來:“那我們也籌備一下,給魏家添一把火。”

正好布個大局,逼皇帝不得不將她這惡心的身份解除。

蔣仰止應聲而去,“那小姐萬事小心,但是如此一來,那藥還……”

“一切照舊,皇帝已知我體內有毒一事,若此時停藥或服下解藥,藥效消散之後,難保不會引起他的懷疑,謹慎為好。”陸挽釵沉聲道。

蔣仰止這才悄悄離去。

窗外又恢複一片寧靜,隻是北風仍呼呼地吹著,外間的清冽冬意也透過軒窗縫隙滲過來,她不由打了個寒戰,裹了裹身上的鬥篷,伸手將那軒窗關緊。

雪花被風吹著貼到窗子的明紙上,一隻手將那外間的雪花用細葛布輕輕擦掉。

那隻手上麵滿是老繭,有幾處還殘留著刀傷,隻不過早已愈合,疤痕分外明顯。

站在養心殿窗外陪著這位大人物站著的吳和順立即笑道:“王爺,這風雪甚大,不如奴才給您拿把傘來?”

“不必勞煩了,我今日為陛下祈福,大師解簽勢必親力親為,不可借助外力,否則心有片刻不誠,這祈福便不得圓滿。”晉王溫潤一笑,望了望養心殿裡麵。

“王爺有心了,那奴才去看看陛下可起身了。”

晉王淺笑著目送他離去,那雙漆黑的眸子緩緩再次沉下來,笑意漸漸減淡。

手上的細葛布沁出絲絲涼意,濕潤著他的手,化為一片冷水,冷風吹過,將他的手凍得有些發白。

他身後的侍從擔憂地望著他,“王爺……”

晉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噤聲,侍從望了望禦書房,也隻得閉嘴不言。

這裡是皇宮重地,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宮裡光眼線便不知有多少,若讓人抓住他的把柄。

那暗處盯著他的各方勢力……包括皇帝,都會毫不留情地衝出來狠狠咬他一口。

他能看出來皇帝已對他起了疑心,這幾日明裡暗裡的敲打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他當年憑借救駕之功在帝王這邊得到親信之位,令他掌軍權、征戰四方駐守北境,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他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風還在吹著,可他卻並未有多在意這冷風似的,仍是挺直腰板站在廊下,靜候帝王傳召。

一旁的侍從隻覺他的手幾乎都要被凍下來,那風呼嘯著鑽入他的衣袖中,將僅存的暖意儘數吹散,可卻隻能忍著不發出一聲聲響來。

不知等了多久,吳和順終於從養心殿邁步走出來,見到晉王,輕聲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王爺,陛下有請——”

晉王微微頷首示意,而後抬步進去,殿內與禦書房差之甚少,邁進第二道門檻後,一道清冽的龍腦香便衝入鼻尖,殿內地龍燒得並不旺,進來總是有些冷。

門口的宮女見他進來,紛紛叉手行禮,他擺了擺手,而後走進外殿。

進去後,隻見秦淵身著一席石青色織金雲龍紋常服,坐在金絲檀木雕龍木椅上,手中還拿著一本奏折。

他眸色一如往常的清冷,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眼裡,眸中仿佛淬著化不開的寒冰一般,對任何事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神色。

隻是……晉王從未忘記這位陛下當年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冷宮蟄伏隱忍十年,還是皇子的秦淵衝破皇兄與宮人的欺淩,為母妃報仇,於深夜包圍皇宮,起兵逼宮造-反。

那一日,他站在病重先帝的榻前,高舉遺詔,當著先帝的麵,將那遺詔改掉。

少年冰冷的瞳眸沒有絲毫停滯,隻是淡淡地掃過賢德帝:“兒臣恭送父皇駕崩。”

秋色乍起,飄落宮殿內一片紅葉,那紅葉漂浮著,跪伏在新帝的腳下。

而新帝右手上握著的劍也散發著凜凜寒光,從劍刃邊緣瀝下幾分鮮紅的血來,劍下儼然是試圖負隅頑抗的宮人侍衛。

兩滴血濺上他的臉頰,轉身走出養心殿,隻見殿外幾個侍臣已扔下兵器,匍匐在地。

秦淵抬起眼簾,望著身後跪成一片的臣子,“你們呢?”

“或格殺,或緘默。”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他當時就跟隨父親跪在殿外,甚至不敢抬頭看這位新帝,他明白,自此之後,便是這位建昭帝的天下了。

思緒被漸漸拉回,他掀袍對著上首的皇帝跪下來,“微臣叩見陛下。”

秦淵隻是擺擺手示意他起來,慢慢將那手中的奏折放下去,“給王爺賜座。”

晉王謝恩之後,順勢坐在一旁宮人拿來的凳子上,秦淵抬眸望向他,“前幾日朕萬壽節宮宴上屏風自燃一事,朕已查實與你無關,你不必過分憂心。”

秦淵說完之後,又抬起手來點了點其中一份奏章,示意一旁的太監拿下去給晉王查看,晉王立即站起來接過去,展開細細查看了起來。

許久,他才凝眉沉聲道:“陛下,這……”

似乎在觀他神色,秦淵停頓片刻才開口:“如你所見,大理石查出那屏風上附著著磷粉之類,可朕記得,礦脈轉運使已多年未曾上報過開采出磷礦。”

“那這磷粉又是從何而來?”秦淵緩緩起身站起來,眸中的冷意已漸漸散去。

“昨日朕收到一封密奏,言此事與吏部侍郎沈亦舒有所關聯,朕也不信,可就在昨晚又傳來消息,沈亦舒死了。”

秦淵抬眸看向他,“沈亦舒此事朕自會追查到底,隻要查明真相,朕絕不姑息!可如此一來,吏部侍郎一職便空了出來。”

他頓了頓,看著晉王,“阿衡,你對此職可有人選?”

聞言,晉王的心登時便懸起來,皇帝這話繞了一.大圈,明顯是試探他於吏部如何。

自古皇帝都忌諱臣下結黨營私,他無論提及自己陣營的人還是任何一人,都會被皇帝懷疑,而秦淵也不例外。

養心殿內的金獸香爐隱隱吐.出嫋嫋香霧,裹挾著一絲冬雪的清冷之氣,將整個養心殿熏得更冷冽。

殿內二人許久不言,皇帝就這樣靜靜凝視著晉王一眼不發,似乎隻在等著晉王的回答。

可晉王也很快回過神來,麵上露出一絲擔憂之色,狀似徑直脫口而出:“沈大人光明磊落,怎會落得個如此下場?家中妻兒老小皆靠他養活,這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秦淵眸中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可卻很快隱匿起來。

晉王似乎也反應過來自己心直口快了,麵上浮上一絲歉意,忙拱手道:“陛下恕罪,微臣也是近日處理老兵殘兵歸家之事有些心力交瘁,竟一時口不擇言。”

他皺了皺眉,略微思索一瞬,“微臣久不與諸位大人們交遊,不是很清楚每位大人們的能力……依臣看,如今海晏河清,不如重開科舉,選賢舉能,能者居之。”

聽語之際,秦淵眸色漸漸深沉起來。

看來他的確無心吏部之事。

“嗯……”秦淵緩緩頷首,“所言有理,詳細章程朕得再斟酌斟酌。”

聞悉,晉王輕笑著,也並未再言其他。

“說到沈亦舒家裡人一事。”秦淵突然開口詢問,“阿衡,朕怎麼聽說王妃陸氏近日病重,是你家中邪祟作祟所致?”

這話令晉王一愣,卻是不大明白秦淵的言下之意,疑惑道:“回陛下,拙荊的確抱病,可這邪祟一事實屬無稽之談,請陛下勿要輕信。”

聽他如此說,秦淵也隻是微微頷首,“不是便好。”

晉王剛想鬆下一口氣來,上座的帝王卻又深深開口,“你是我大周親王,若讓府內邪祟喧賓奪主以致主人病痛甚至喪命,此事都未必能善了。”

“阿衡,對你的王妃好些吧。”

晉王剛想說些什麼,卻見秦淵緊緊盯著他,“你既已得到她,便彆再負她。”

“你跪安吧,朕乏了。”秦淵沒給他回話之機,直接擺擺手令他下去。

等晉王出去後,秦淵眸中隱匿許久的複雜情愫才緩緩瀉出來,他緊緊抓著木椅的龍首,險些將手心的血攥出來。

那手背隱隱可見青筋。

臣妻……臣妻……

須臾,直至殿中的龍腦香燃儘、侍女例行進來更換香篆時,帝王才將思緒緩緩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