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1 / 1)

賀章的語氣很輕,殺氣卻很重。

他畢竟不是什麼現代剛上高中的小孩,而是從屍山血海殺出來的狠人。

早在流民時就習慣了身邊的人凍餓而死,見多為了一口吃的,無數人可以拚到最後一口氣,易子而食也不過是平常,而加入流寇之中後,沙場上戰死的兄弟朋友也不在少數。

雖然他大多數時候顯得很少年氣還有些跳脫,偶爾看起來還有些心軟,但是也是建立在自己的絕對實力之上,殺人的時候,他的手從來不會軟。

“你這樣的,戰場上會死的很快的。”宋時歎了一口氣,手上的紅薯都感覺不甜了,看著身邊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的少年,跟著餘成春這種奇怪的軍隊,有種班主任看著尖子生走進死胡同的感覺。

“我不會死,隻有我的敵人會死!我可是要當大將軍的人!不是你的說的: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流寇!”賀章的一隻腿晃晃悠悠的在空中畫了個大字,語氣卻鏗鏘有力。

宋時看著礙眼,推了一把:“幼稚!你除了那點力氣和刀法,連兵法都不會,軍陣戰術配合,騎馬帶兵,火器火炮……”

賀章聽的頭疼,一把薅住宋時的頭,瘋狂的揉著她雜亂的頭發:“哎!你可真是宋小先生!都說了今天不上課,你要聽大哥的好吧!”

宋時被揉的頭暈,一拳錘在他的胸口。

賀章悻悻然的鬆開她,人挺小的,脾氣倒是不小。

“如果你去了南邊,就沒人給我上課講故事了。”他喟歎一聲,習慣生離死彆的少年一時之間也有些惆悵了。

他一直跟著父親流浪,遇到的都是比他大的叔伯大哥,雖然力氣不如他,卻都是半個長輩,好不容易收了個不錯的小弟,卻馬上又要分開了。

宋時聽出他語氣裡的惆悵,隻是看著手裡的紅薯默然不語。

南邊,聽起來美好的仿佛是一個新世界,隻要點頭就能帶著奶娘脫離這個血與火燃燒的地方,重新開始這輩子新的生活。

“你那麼喜歡打仗嗎?你和你爹流浪了那麼多年,難道不想去南邊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宋時好奇。

從賀章的刀法就能看出來,他爹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而像賀守正這麼厲害的人,隻是混在流寇隊裡,卻從不刻意表現突出,這次攻城戰都隻是帶著他們能躲就躲,非常惜命,也不像是想要揚名立萬立下軍功的樣子。

“不想!”賀章斬釘截鐵:“我要剿滅白蓮教!”

宋時訝異,想起初遇見的時候,賀守正問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前麵那支白蓮教人在哪裡?

她當時隻以為他和賀章是奉命查探消息,現在看來不是這樣的。

越是民生困苦大災大難的時候,這些宗教就更容易趁虛而入。

白蓮教是前朝就開始流傳的,結合了儒釋道三家,信仰眾多,因為夜聚明散,多次起兵興亂,在大魏一直被定為邪教,鎮壓過無數次。

但是架不住教義通俗易懂,換皮支係數不勝數,在民間流傳甚廣,總是有不少人偷偷的信。就連奶娘李氏也偶爾會念幾句無生老母保佑,自從那次遇到那個邊念無生老母邊要吃人的流民後,李氏就再也沒有念叨過了。

大魏開國之初就有白蓮教佛母起義,被太祖親自帶兵鎮壓,後續每代都有陸陸續續的白蓮教起義出現,綿延百年卻並沒有斷絕的趨勢,到現在更是如火燎原。

宋時逃荒的時候就聽說過,在太原府那邊的白蓮教已經成了氣候,占據了西南三府之地,號稱彌勒轉世,和之前掃蕩京城的陳王戰的旗鼓相當。而紅巾軍作為雖然肆虐了兩府之地卻一個根據地都沒有拿下的勢力,一路上隻是不斷輾轉各地除豪強滅世家,和其他起義軍風格實在是不太一樣。

“其實,你第一天在軍營教書的時候,我以為你是白蓮教餘孽來傳教的。”賀章有些心虛的把眼神移向葡萄葉子,仿佛那個葉子上的花紋分外迷人。

“啊?”宋時驚訝的看著賀章。

“你說的紅色國家裡,經過革命和努力以後,可以過上人人能吃飽,有住所,能上學還不要束脩!怎麼可能,那不就是白蓮教餘孽說的真空家鄉才能實現的。”

宋時欲言又止,我說了那麼多,你就記住了這個?

心裡有一萬句臟話想說,忍住了:“那你怎麼沒給抓起來還讓我繼續教你們。”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因為我爹說,白蓮教的人,像那種止血的手法和柳樹皮治高燒的方法是絕對不會拿出來教人的,他們也不需要拿綁帶把受傷的同伴帶回去,他們隻會給受傷的同伴來一刀,送他們去真空家鄉。”

“而且白蓮教的教義也不過是騙騙沒見識的普通人,你嘛,嘿嘿,我爹不讓我問你的身世。”

“賀大叔是個很好的人。”宋時感慨,聽出賀章說到白蓮教時語氣裡的痛恨。“你們和白蓮教有仇嗎?”

賀章長長吐出一口氣:“據說我五歲的時候,我爹出去走鏢,我因為貪玩躲在了我爹押鏢的箱子裡,跟著一起出去了,結果那晚,青州造反的白蓮教餘孽被朝廷追擊的時候,路過九州縣,放了一把大火,整個九州縣化為一捧焦炭。

我全家都沒了,後來我爹就帶著我混在流民之中,找白蓮教的蹤跡,隻可惜現在白蓮教的蹤跡找到了,但是卻不是我們父子能對付的,所以我爹就加入了紅巾軍。”

“據說?”宋時聽的感覺有點怪怪的,又說不上哪裡怪,但總歸是件讓人難過的事情,於是她反手薅了一把賀章的頭發。

賀章翻了個白眼,避過了她的手:“我八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醒過來以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宋時安慰道:“沒事腦子沒燒壞就好,雖然你不記得了,相信你娘在天之靈,看到你能在亂世之中還長的這麼好也會很欣慰的。”

賀章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行了,酸不拉幾的,你趕緊和你娘商量吧,如果你們確定要走,就早點和我爹說一聲。”

宋時點頭看著耳朵紅紅的賀章消失在門口,手中的紅薯還帶著餘溫。

她看著手裡的東西。

水稻,小麥,紅薯,土豆,玉米,人類曆史上最重要的五種主食。

人要活著就要吃東西,吃多了長大了就會繁衍生息,而人多了,吃的就不夠吃了,直到土地無法承載這些人口,矛盾就會激化,直到開啟下一輪的亂世,死上一大批的人,死到讓這片土地可以承載的程度,周而複始。

封建王朝的興衰規律就隱藏在這些食物之中,想要延遲這個輪回了數千年的規律,就要用更少的土地養活更多的人口。

紅薯已經出現了,或許,大航海早已經開始了。

更大的變數已經蘊含在這塊不起眼的紅薯之中。

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世界已經被撕開了一道裂隙。

每慢一步,都是對這塊大地上還在紛戰中的人民最不可饒恕的罪惡。

宋時把吃剩的半個紅薯塞進嘴裡,然後噎的她忍不住重重的錘了錘胸口,讓食物順利咽下去。

沒有改良過的紅薯,實在是太噎人了。

她擦著眼角冒出的淚花,緩緩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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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裡以外,一路顛沛的豪門世家不斷北上,越來越多的世家大族集結在一起,大魏的流民四處造反,尤其是那些沒有糧食的災民更是直奔之前那些繁華富庶豪強之地,害的無數豪門北遷南移。

由於大魏的正統還在山海關,整個大魏最精銳的邊防軍就在那,常年和塞外的遊牧烏滸族激戰,可以說是目前大魏最強也是最後的力量了。

因此有些門路的豪門紛紛勤王。半路之上就已經集齊了霍韓王李四家,人數早已過萬,早先還要用流民當卒子,到後麵光是披甲的帶刀護衛都已經快八千人了,那些原本跟著的流民也被驅趕到看不到的地方。

沒有任何流民土匪敢撩撥這一波人潮。豬肉誰都想吃,但是帶著獠牙和鬃刺的野豬可沒有勢力想挨一下。

程家低調的跟著霍家的隊伍,車廂隊伍比起剛出發的時候,因為各種原因縮水了一大半。在一片豪強中顯得毫不起眼,越是靠近山海關遇到的土匪流民就越少,這邊地廣人稀,天氣寒涼,如果不是這一波民亂除了運鹽販貨的商人根本沒有人願意前往。

楚氏病了三天,雖然沒有高燒但是已經咳嗽了好幾天,之前遇到一些劫匪導致程家丟失了很多行李,其中藥物丟失的尤其嚴重。

程嘉柔最近去霍家走的勤快,去求了霍家找了一些對症的藥丸給到楚氏。畢竟出門已經月餘,一路上就遭遇了不少意外,手上的東西都是用一件少一件。

還沒到山海關,雖然現在看著還好,誰也不知道後麵會出現什麼意外,藥材這種東西即使是霍家也給的並不大方,尤其和韓王李家彙合後,可以做人情的地方太多了

“你爹還是沒有過來嗎?”楚氏看著手中的藥,懨懨的用旁邊的白水送服了。

程嘉柔不敢說話,秀麗的臉上微微有些泛苦,她已經問過父親身邊的人了,但是沒有回應。

自從宋時失蹤後,楚氏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明明她在的時候,楚氏也沒有對這個找回來的女兒非常上心,但是偏偏等她失蹤後,楚氏盤問了幾個下人之後,慢慢的就開始和丈夫生氣。

程德政一開始百忙之中還能哄上幾次,但是慢慢的他也開始躲著楚氏了。

程嘉柔猜到了什麼,但是隻能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把所有的想法都埋死在心裡。

“怎麼,想等我死了以後好給程家換個當家主母嗎?”楚氏冷笑,看著臉色發白的大女兒和沉睡的兒子,語氣終究還是放輕了一些:“你抱嘉望去前麵的車廂吧,把你爹找回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商量一下。”

等程德政忙完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楚氏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良人。

覺得莫名的惡心。

不僅僅是惡心他,也包括自己。

“夫人找我。”程德政在外麵賠笑忙了一天,實在不想繼續再裝腔什麼,因此臉色有些冷厲。

他一個知府沒有守住暨安府,反而棄百姓於不顧北上勤王,越是接近山海關就越忐忑,雖然說有霍家人能幫忙說項,但是畢竟隻是一個還沒成的婚事。

想要抱住項上人頭不難,但是如果還想要烏紗帽,他現在要打點的地方太多了,楚氏裝病不去應酬,他無疑隻能讓還未成年的女兒去走動。

“妾身身體不適,無法伺候老爺,於是讓人為老爺挑選了兩位妾室專門服侍老爺。”楚氏臉色冷淡,讓人把那兩個不久前剛讓人從流民中挑選而來的女子帶出來。

那兩個女子看的出年紀不大,雖然都身形偏瘦,但是眉眼之間姿色卻是不錯,隻是因為現場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嚇的瑟瑟發抖,毫無儀態可言。

“楚氏!”程德政臉色鐵青,咬緊了後槽牙。

雖然彆人不知道,但是楚氏嫁給他十多年了自然心知肚明。

早年對於程德政不納妾的行為,楚氏還以為是遇上了良人,想要和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

後麵她才發現,程德政對於嫡庶之彆異常的看重,明明自己也是支脈庶子,但是他就連找的家仆都不許是庶出的,對於妾室更是厭惡異常。

楚氏不關心程德政為什麼會這樣,她隻知道,她不想一個人惡心。

看著程德政恨不得撲過來殺了自己的眼神。

痛快!

楚氏覺得自己心頭那股無名的火,就這麼蔓延到了對方身上。

程德政幾乎要控製不住的神情,直接拂袖而去。

那兩個買回來的小姑娘,茫然失措的看著對方。

楚氏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她笑了笑,讓下人把那兩個帶下去。

然後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那簡陋的簾幕,心裡那點快意一時又好像被抽空了一樣,變得空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