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靈中境到處開滿桂花,人行路上,香氣撲人。但有福林沒有桂花,隻有稀稀拉拉的老樹。這些樹隻有枝乾沒有樹葉,通體黑漆漆,像一群遭了山火的死木。
林中一人一馬,人和馬身上都背了許多東西,牽馬人戴著鬥笠,隻露出半張臉。他拿著一張清單,嘴裡念叨著:“……糖、梅子、醬油、蒜有了,隻剩下幾樣蔬果。哎,走了一路,一家店也見不著,上哪補齊這些?”
他把清單塞進懷裡,抬起頭去看稀碎的陽光。光斑照在臉上,映出一雙淺眸,如清澈的湖,羽尖一樣的睫毛,倒映湖中,是個一個皎如明月的漂亮少年。
少年所觀之處,一團濃霧由遠及近,很快變大變濃,即將覆蓋有福林。他摸了摸老馬的鬃毛,長鬃毛如絲綢般柔軟,少年道:“陰陽亂霧,邪祟橫行。好姐姐,濃霧一來不辯方向,引路盤也不管用,咱們又走不了。”
這聲音清澈又溫柔,說話時,自帶一副哄人的語氣。老馬肯定沒聽懂,低頭叼了根枯草,盤進嘴裡慢慢嚼。
少年道:“餓啦?我給你找好吃的!”
他在包裹裡亂翻一通,翻出一顆鮮梨。用小刀利落地剖開,沒核的一半喂給老馬,另一半自己吃,清冽的梨汁劃入口腔,爽脆的梨肉擠在唇齒間,讓少年覺得,做個活人真好。
他邊吃邊說:“分梨分離,好像不大吉利。這次采買結束,我就攢夠了任務印章,可以參加內門考核,回到師尊身邊!屆時,你我二人見麵的機會,就不多啦。唔……一彆多年,也不知道師尊想我不想……”
說完,他麵露擔憂之色,老馬吃完嘴裡的,低頭把少年手裡的也給叼走了。少年誒了兩聲表示不滿,又展顏笑道:“我跟你說,師尊從前對我最好,她怎麼可能不想我呢!吃吧吃吧。往後,你跟彆人出去采買,他們可不會給你吃梨。”
兩句話的功夫,霧已經繞到身周,陽光徹底消失。林中昏暗,那些黑木好像一個一個站立不動的人影。在靈中境,邪祟喜歡藏在霧中,大霧起,邪祟行,起霧是很可怕的事情。彆說在霧中穿行,就算停在原地也很危險。除了除祟的修士,沒人敢在霧天行走。
少年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或者原地畫保護圈,等霧散去。
但他有個毛病,感官比尋常人敏銳。常人感受霧氣,隻覺視線模糊,空氣潮濕,他卻能感受到霧珠,劃過每一寸皮膚。而邪霧中帶著陰煞之氣,常人處於霧中,都覺得毛骨悚然,更彆說少年這種特殊體質。
所以少年不喜歡看不見儘頭,來路和去路都一樣的空曠之地,
在林中行走多時,走到哪都一樣,連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更彆說屋子了。他有些無奈,覺得忍一忍,原地畫圈等待。他豎起兩指,靈流自丹田運轉,流到指尖,亮起淡藍色的光。正待畫圈時,少年忽然收回手,他眯起眼睛盯著前方說:“那裡……有個客棧?”
重重黑樹的儘頭,兩排燈籠隨風搖晃。燈籠火光微弱,在霧中不停轉圈。偶爾轉到有字的那一麵,右邊寫著“有福客棧”,左邊寫著“客似雲來。”這家客棧好似突然出現,頗為詭異,老馬嚼梨的動作一頓,似乎心生恐懼,四蹄悄悄往後退。
但少年拽住了韁繩,笑道:“太好了!東西有著落了!”
他拽著不情願的老馬往前走,不多時到了客棧,院子裡擺著馬棚、石磨、酒缸,上麵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很久沒人打掃。李溋上前敲門,敲了兩聲,沒有人應門。他見裡麵沒有火光,以為是家空房子,直接伸手推門。一下沒推開,用力再推,隻聽哎喲一聲,彈開的門框子差點砸到人!
那人捂著頭後退,李溋忙說抱歉,那人下放手,迎麵而來卻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黃色符紙。
應該說,他臉上貼著驅邪符。
僵屍嗎?
李溋下意識持劍訣,卻見“僵屍”嗚嗚叫了兩聲,伸手把符籙扯下來。露出一張老實的娃娃麵。看裝束,是個店小二。
大霧天邪祟橫行,為防邪祟進屋,大家會在門上貼驅邪符。驅邪符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由當世第一仙門,玉匣宮免費發放。店小二前腳貼符,後腳門被推開,冷風一吹,把符篆吹在他臉上!
李溋道:“對不住對不住!撞到你了?”
店小二擦去臉上的漿糊,他也不惱,點頭哈腰招呼:“無妨無妨,您……您住店嗎?”
李溋笑道:“霧天,可不就是住店?”
這家客棧不大,桌椅板凳櫃台一目了然,客棧內隻點著一盞油燈,十分昏暗。這麼微弱的光線,自然透不到外麵,難怪李溋會覺得沒人。
但這家客棧不但有人,而且有很多人。進門的一瞬間,李溋察覺到無數目光投過來。
堂內八張桌子,六張坐滿,這些人穿著寬大的仙道袍,袖口和衣擺長得覆蓋手腳,如同一個個漆黑的影子。手裡拿著斧鉞鉤叉流星錘,各色兵器。多數人纏著裹傷的絹布,遮住大半麵容。可依然能感受到,他們神情緊繃。
待看清李溋的臉,眾人才鬆懈下來。臉上的表情像放鬆,也像失望,不過放鬆比失望多。陸陸續續把兵器塞到桌子底下。這是個藏的動作,但斧頭一半露在外麵,流星錘依然拖在地上,一目了然,哪裡能藏住了?
李溋是個外來者,心中好奇,但也不會多問。他把老馬安置在旁,老馬極不願意,縮在角落裡,頭杵著牆壁。店小二追過來道:“哎呀客官!咱們這不讓馬進屋!”
李溋道:“外麵霧那麼大,讓邪祟吃了如何是好?你看它多害怕!小二哥通融通融,我還要在你這買好多東西呢。”
說著脫掉鬥笠,店小二見他穿著一身月白與靛青相染的袍子,立刻堆起笑容:“喲,沒注意,原來是玉匣宮的少俠。”
李溋從懷裡掏出清單:“這上麵沒劃線的東西,你看看有沒有。”
店小二咧了咧嘴,那漿糊乾了,怪皴的。玉匣宮常有弟子下山采買,學宮內門徒無數,富可敵國,出手大方。店小二說:“少俠稍等,我先把驅邪符貼上!”
這時,大堂裡的黑影子道:“今日不必貼了。”
店小二啊了聲:“客官,起霧了,不貼邪祟會入侵的。”
黑影子道:“我們都是修士,還怕邪祟?不必貼!”
店小二猶豫,他沒什麼猶豫的餘地,對方人高馬大,人多勢眾,說話不容置疑,貼了也會被他們撕下來,於是作罷。
他低頭看李溋給他的清單,清單背麵用淡淡的湖藍色,印著鶴圍雲紋圖,這是玉匣宮的徽記。他用手指劃拉著清單上的東西,道:“呃……少俠,隻有蘿卜,彆的這個季節怎麼有呢?少俠……少俠?”
李溋已經大步往裡走,靠在櫃台前道:“這麼暗,不多點幾盞燈?有酒嗎?給我來一壺。”
店小二追上李溋,陪笑道:“抱歉少俠,小店蠟燭用完,忘了補。酒是有的!不過……玉匣宮不是禁酒嗎?”
不等李溋回答,黑影子先接話:“嗬嗬,玉匣宮什麼不禁?三千戒律月月考,考不出,不是挨打就是閉關重修。修個仙分四十九個等級,想上一階起碼考八百回!先輩修仙築基、金丹、元嬰夠複雜了,他玉匣宮可好!統領仙門後,改成仙道一階到四十九階!好聽嗎?有文化嗎?
身邊人用手肘碰他,不碰還好,碰了更來勁。他道:“老子說幾句!乾等了一天一夜,憋得慌!你們知不知道,今年又出了新規,不光弟子要考,長老仙尊也要考!從前收徒你情我願,現在收徒居然還要那什麼?仙師資格證!還不是永久的!十年複考一次!神經病!真是神經病!女人做掌門就是屁事多!我看彆叫玉匣宮,叫考評宮算了!”
另一人道:“老趙,是你沒見識,玉匣宮不由掌門人做主,他們有個活了幾千歲的師祖,這活祖宗在,掌門就是個擺設!”
老趙道:“真的?男的女的?”
同伴道:“女的!”
老趙問:“倆娘們?!天爺!怪不得這麼煩人!誒,那娘們是不是活得長閒得慌,故意折騰我們!活了這麼久,是不是很老啊?看上去像個千年樹樁子?”
一人反對:“活那麼長算個仙人了,我聽說她駐顏有術,那皮膚,水得像個小娃娃!”
有人問:“那麼,到底是老,還是嫩啊?!”
一人道:“你們都錯了,她模樣不老,但也不是個娃娃。我二舅姥爺孫子的同窗的遠方親戚去年考入玉匣宮,他見過那女人。年裡回家,說那位長了一張悲憫世人神女麵,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謔!真的假的!這回咱們去了玉匣宮,能不能見到啊?哈哈哈哈哈!!”
“你彆瞎想,那活祖宗不光掌管玉匣宮,還掌管整個修仙界的條規和獎懲。玉匣宮複雜的三千條戒律,就是她親自編寫。那女人雖然人美,骨子裡恪守成式,心狠手辣!犯戒被她抓到,一頓鞭子抽得你鬼哭狼嚎!”
“玉匣宮最高處有一顆大桃木,其樹巨大蓋如穹頂,據說,能長這麼茂密,都是用受罰弟子的血養出來噠!”
“謔!傳說大桃木通陰陽,怎麼種這種樹?不怕邪祟頻出,打不乾淨嗎?”
“你們有所不知,彆的地方種桃木招鬼,玉匣宮放這棵樹,寓意為,掌管陰陽!這口氣大不大!”
有人道:“老趙!你可彆動什麼歪心思,就你那藏不住事的臉,讓她逮住,非讓她一掌從山頂打到穀底!”
眾人哄笑,老趙離李溋近,他打量對方一眼,走到李溋身邊,一腳踩在長凳上,鞋底泥水濺到了李溋衣擺上,他剔了剔一口黃牙,問道:“看小兄弟年紀不大,入玉匣宮多久了?見過你們那位師祖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