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整個酒吧一條街的生意都淡了下來,浮光也不例外。
按照往年情形來看,春節前一周最為蕭條,等到大家都放了假,反而會好上一些。
豆豆學校放了寒假,她留在這邊幫了幾天忙,眼看人手夠用,便不好意思待下去了。她工資是按天結算的,臨走之前應南嘉給她又包了一千的紅包,祝她新年快樂。
徐錦要陪著她爸媽置辦年貨充當司機,這段時間也不怎麼來店裡了,隻剩下段述一個人。應南嘉沒法子再像之前那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似的轉一圈就走,最近天天掐著開店的點兒來,待到淩晨關店才走。所幸客人也不多,兩人完全夠用。
吧台前,應南嘉懶懶坐著玩手機,段述做完一杯客人要的金湯力,在旁邊問她:“南嘉姐,要給你來一杯長島冰茶麼?”
應南嘉頭都沒抬,“不了。”
“行吧。”段述應了聲,語調有些失落。
應南嘉:“做一杯莫吉托吧,不要酒精,晚上還要開車。”
段述瞬間滿血複活:“好嘞。”
應南嘉失笑。
幾分鐘功夫,他遞過來一個柯林杯。
杯底是半融化的碎冰和小塊青檸,中間盛著透明的氣泡水,上麵點綴著綠色的薄荷葉,杯口裝飾了一片檸檬。因為溫度過冷,玻璃杯壁掛上了一層白霜,朦朦朧朧,很漂亮。
“嘗嘗看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應南嘉接過,淺抿一口,清爽沁涼的薄荷檸檬味道盈滿口腔:“蠻好喝……你今年過年還不回去嗎?”
段述咧了咧嘴:“嗯,不回。”
應南嘉睨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麼。
段述當初之所以來孤島打工,原因說來也挺有意思。
據他描述,自從他以高考理科600+的分數被音樂學院錄取之後,他“古板”的爸媽就揚言要他斷絕關係,並且狠絕地切斷了一切經濟補給。段述也犟,死活不屈服,但學藝術本身就燒錢,最後他大三沒錢交報名費了,不得不休學出來賺錢。也是那時候應南嘉看他可憐,收留他過來,沒成想一乾就近兩年時間。
說來段述比應唯青還小上三四歲,在應南嘉眼裡都是弟弟。隻不過有血緣關係的那個應南嘉是看也懶得看一眼,而段述比他要順眼許多,應南嘉是真把他當半個弟弟看待。
段述也心知這一點,在應南嘉麵前格外乖順。
用徐錦的話說,狗子還有兩幅麵孔,一邊裝純賣乖,一邊走清冷男大路線,可惜應南嘉哪套都不吃。
段述挫敗,隻敢小心翼翼地扮演好弟弟這個角色。其實更多時候,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歡應南嘉多一些,還是感激多一些——畢竟在高考填誌願之前,他還隻是一個沒有談過戀愛,一心熱愛學習和音樂的乖乖崽。
等應南嘉又喝了一口水,段述拉著一旁的高腳凳坐在了她旁邊。酒吧空氣難免渾濁,但應南嘉身上始終有種清淡的香味,有時候是玫瑰,有時候更像茉莉。
段述沒忍住,鼻尖嗅了嗅,壓著聲試探問她:“南嘉姐,你跟那男的,分了?”
應南嘉遠山眉一揚:“徐錦跟你說的?”
段述說:“不是,隻是很久沒見他過來了。”
應南嘉垂眸,漫不經心地看著指尖:“嗯,斷了。”
“那就好。”段述說,甚至長舒一口氣:“我覺得他配不上你。”
應南嘉難得好奇:“那你覺得誰配得上的我?”
段述默了默,一臉認真:“沒有人。”
“南嘉姐,你真的特彆好。”年輕男孩就差舉手對天發誓了,說完,安靜片刻,抬手摸了把後脖頸,赧然道:“反正我要是事業有成,我早就追你了。”
應南嘉一頓,自動忽略了他後半句話,隻淡淡點評道:“事業有成?在我這酒吧調一輩子酒都不可能讓你事業有成。”
段述:“……”
話說到此處,應南嘉乾脆放下了手機。
她調整了下坐姿,正對著他,上半身挺得筆直,沒了以往的淡漠和倦懶,成熟氣質儘顯。
應南嘉:“我記得你們學校最多休學3年是吧?”
段述一愣:“是。”
應南嘉說:“這兩年我給你開的工資跟其他店相同職位對比,隻多不少,用來交學費和生活費應該足夠了,你準備回去讀書?”
段述心虛,說話都沒了底氣,含糊道:“快了吧,年後就準備,隻是太久沒回學校,我得做做心理建設,還有手續什麼的,也挺麻煩……”
應南嘉定定看著他,目光帶著審視。
她並不是喜歡插手彆人事情的人,今天能說這麼多,已經是破例了。作為外人,言儘於此。
她挪開眼,語氣淡淡:“隨你吧。過年如果想回家,記得提前跟我說。”
段述點點頭,忙問:“那你呢?我一走,過年店裡就你一個人,你怎麼辦?”
應南嘉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反正這幾年,她一直都是一個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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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這地方大概有些邪,說曹操曹操就來。
段述剛提過趙渝,第二日,應南嘉便接到了他的電話。
看到來電顯示時,她詫異了幾秒鐘,才接通。
趙渝說,他正式從立創離職了,年後打算去上海發展,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不會再回到桐城了。在離開前,想要再見他一麵,就當是為了上次過激的言語道個歉。
應南嘉並不記得他上次說了什麼過分的話。
事實上,他說的句句屬實。
但應南嘉還是答應了。
對於趙渝,她始終心有愧疚。
當天下午五點鐘,趙渝發來餐廳地址,不是他們之前去過的那家茶餐廳,是另一家應南嘉沒聽說過的,但也在產業園。應南嘉跟段述說了聲,讓他先去獨自頂個把小時,她赴約結束就立刻趕回去。
這間餐廳比較陌生,應南嘉跟著導航到門口的時候,略微詫異了瞬。
它的位置好巧不巧,就在立創所在大廈的正對麵,隔著一條馬路。餐廳臨街,牆體是地台加落地窗的設計,坐在裡麵能清楚看見對麵大廈門口進進出出的上班族。
應南嘉停好車,拎包進去。
餐廳內部環境一般,遠不如之前那家茶餐廳。
趙渝已經到了,坐在窗邊的位置。或許是因為最後一天工作,他沒等到以往下班的點,早早就過來了。
應南嘉走到近前,才看見桌上放著一束重瓣百合,花束不大,大約有十朵左右,花瓣泛著淡淡粉色,開得正好。
趙渝站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雙手捧著花束遞過來:“送給你。”
“謝謝。”應南嘉遲疑了兩秒,接過,看了眼,隨手又放回了桌上。她落座後,問:“怎麼突然送我花。”
趙渝說:“就是想起來認識這麼久,還沒送過你花,這下不快走了麼……店員推薦的,我也不懂,喜歡嗎?”
應南嘉淺笑:“謝謝,花很漂亮。”
對坐著聊了會兒。
應南嘉問,他在上海那邊是否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公司,去了之後還從事AI相關嗎?趙渝說是,他博士同學在那邊的一個相關企業,待遇很不錯,剛好有機會,他想去試試。
趙渝明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應南嘉對這一行業並不了解,隻點頭聆聽。
最後一頓飯吃的比想象中愉快。
用餐結束,剛好六點多十分。
應南嘉怕段述一個人搞不定,跟趙渝大概解釋了兩句,起身告彆,臨走前,帶上了拿束百合。
應南嘉的車停在路對麵,立創樓下,趙渝將她送到車旁。
臨上車前,應南嘉祝他前程似錦。
趙渝笑了笑,目光凝住,突然上前一步張開手抱住她。
很短暫,擁抱的也並不緊密,分寸拿捏的像是普通朋友間的社交禮儀。兩三秒鐘後,他鬆了手,重新退了回去。
應南嘉僵住。
隨即眉心輕輕蹙了下。
她的性格讓她本能排斥與絕大部分人的身體接觸,尤其是不熟悉的人。
但趙渝並不算在其中。
畢竟,他們曾經差點成為男女朋友。
應南嘉沒說什麼,嘴唇輕抿了下。
卻聽趙渝對著她身後叫了句:“李總。”
應南嘉一怔,凜然回頭。
五米開外,李屹站在大廈出口的台階上。
他穿了件黑色的中長款呢外套,衣襟敞開著,裡麵搭著深灰色的中領毛衣和同色西裝褲,再往下是雙黑色皮鞋,被拋光養護的很好,上頭纖塵不染……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一件黑色破棉襖過一整個冬天的男生了。
他很適合深色,也很適合大衣。
有種冷肅驕矜的禁欲氣質。
……至少表麵看上去是。
應南嘉看一眼,便挪開了視線。
她目光落到他身旁的人身上。
是個一眼看上去便很年輕的女人,或者說女生,20歲左右的年紀,個頭到他脖子上,滿臉膠原蛋白,穿著白色的長款羽絨服,黑色的頭發紮成高馬尾墜在腦後,看上去便青春可人。
她看著女生,女生也看著她。
是個全然陌生的麵孔,應南嘉從未見過。
她沒由來的,想起幾天的那個晚上,他啞著嗓子問她,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她沒答應。
所以他如此快便一個人繼續向前。
沒什麼問題。
應南嘉收回視線。
思緒重新恢複清明。
她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趙渝一眼。
趙渝卻沒看她,他盯著李屹,扯著唇笑問:“我和南嘉剛吃完飯出來……李總這是剛下班?”
“你已經離職了,不用這麼叫我。”李屹瞥他一眼,目光轉向應南嘉,口吻淡淡:“花不錯,但我記得你說過,百合的味道讓你聞了惡心。怎麼,換口味了?”
應南嘉與他視線在半空中對上。
她眨了眨眼,輕聲道:“是啊。”
李屹下頜驟然繃緊。
片刻,他喉結一動,偏過頭對旁邊的女生說:“我們走。”
“哦。”女生應了聲,邁著步子匆匆忙忙追在他身後,還不忘一步三回頭地看了好幾眼應南嘉。
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車旁又剩下了趙渝和應南嘉兩人。
趙渝整個脖子都紅著,垂著眼,不敢看她。
應南嘉太聰明了,經過剛才那一遭,他不認為她看不出他的那些心思算計。他已經做好了要接受她怒火的準備,甚至已經想好了該如何辯駁。
是她對不起他。
是她和李屹先瞞著他的,害他出醜,害他沒辦法麵對同事的問詢,害他不得不離開立創去上海從頭開始。
他打好了腹稿,卻沒想到應南嘉一句話也沒說。
她沒質問,甚至都沒生氣。
她重新恢複了往常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環顧四周,隨即目光定住,邁步走過去,最終停在幾米之外的垃圾桶前。
她鬆開手。
那束重瓣百合墜了進去。
像垃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