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穆王李庭達一路護送李溋到玉匣宮。此人年過半百,手裡牢牢握著靈中境的兵權。經年風沙血雨洗禮,養出一身兵煞血氣。加之身形魁梧,隻是站在那,就壓迫感十足。
他朝山月厲聲道:“月仙尊!老子把外孫送到玉匣宮!你們就是這樣對待他?!不說他是皇子,就是尋常小兒,也不能扔在這種鬼地方!”
“外公!”
脆生生的聲音製止了穆王,聞言,高大的身軀轉過去,好少好氣哄了幾句。仿佛對待李溋時,他隻是一個疼惜小輩的尋常老人。
李溋裹著厚厚的狐裘,見到山月,他眼中閃過激動。可他沒有來山月身邊,反而藏到了穆王身後。
穆王哄完小孩,臉上戾氣稍減,語氣依然衝衝,他沒有念過斯文酸書,說話很直接:“到底是哪個小王八蛋欺負我孫子!”
山月突然覺得有些諷刺,她心想,不如借穆王的手?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這麼做的後果控製不住,山月不忌憚皇後。隻是皇後的精神狀態介於正常與奔潰之間,冒然刺激她後果難測。
她看了眼李溋,小孩凍得雙頰通紅,眼睛紅腫,但沒有大礙。
薑麟道:“師叔,穆王要帶小殿下下山。”
山月一愣,她隻當對方過來護短,不曾想竟要帶走李溋,穆王道:“不錯!從前送阿溋到玉匣宮,希望他能有個安生日子!沒想到你們!你!罷了!月仙尊比我那皇帝女婿還位高權重,我還能指責您不成?前事不糾,我現在要帶走阿溋!”
說完,他牽起李溋就走。李溋似乎想說句什麼,他看看穆王,又看看薑麟和姬雲亭。唯獨沒有看山月。
“站住。”
山月聲調不高,卻不容置疑。
“你要走。”
她看著李溋,小孩不自覺退了一步,山月道:“穹頂弟子,離開師門,是不是該告知為師一句?”
李溋小手捏著衣擺,片刻後,跪下向山月叩首:“我……要離開玉匣宮,請師尊首肯……”
她日夜奔波,和皇後鬥法周旋才換他暫時安寧,他居然自己要走,要去那個虎狼窩。
山月道:“不行。”
跪成一個雪團的小人顫了顫。山月:“沒有我的允許,哪也不準去。”
穆王伸手過來:“誒這就不講道理了啊!”
山月嗬斥:“本座處置弟子,輪不到彆人指手畫腳!”
她拎住李溋的狐裘,把他拖去避風處。穆王的人追上來阻止,被一道屏障攔在外麵。
“再說一遍你要走。從前宮中如何對待你,你都忘了?離了玉匣宮,你可知自己要麵對什麼?!”
淺眸裡蓄起淚水,李溋狠狠擦去,似乎下定決心,他大聲道:“麵對什麼?比這裡更壞嗎!”
說著狠話,眼淚忍不住落,山月半跪在他麵前,輕輕擦乾淨他的臉:“藏劍潭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師尊沒有馬上過來帶你離開,你不高興,怪師尊了?師尊向你保證,從今往後都不會發生這些事,沒人再敢欺負你,好不好?”
“不要……”李溋回避著山月:“沒有原因……是我不喜歡這裡!不喜歡……不喜歡……”
他終究沒有說出另一個不喜歡,山月道:“也不喜歡師尊。”
李溋咬牙,一張臉憋得通紅,眼淚奪眶:“對!不喜歡師尊!我不適合修仙!我太笨!會讓你丟臉!你去收其他人!”
他說完,跑向洞口狠狠拍打屏障:“好的都要搶走!壞的全丟給我!我不要做穹頂弟子!也不要師尊!放我走!”
砸到拳頭通紅,阻擋他的力憑空撤走。李溋一瞬間怔住。方才拚命脫困,如今走出一步就是自由,他卻僵在原地遲遲不動。
山月道:“此去,往後你有任何事,哪怕生死,都與我不相乾。”
李溋緊緊握拳,片刻後,他頭也不回,離開罪過崖。穆王與重甲跟在身後,甲胄碰撞的聲音越行越遠。
鶴裘披在山月肩頭,冰冷的身體回暖,心卻依然在冰窖。千裡跋涉,回來後麵對的,竟是徒弟棄師出走。她像是突然清醒,向外追過去。
薑麟連忙阻止她:“師叔!他去意已決……彆追了。”
山月心神紛亂:“到底出了什麼事。”
說完,她自己頓住,還能出什麼事?過往一切,難道還不夠嗎。是不是五年才發現真相太晚,是不是不該管那柄劍,直接帶他雲遊四海遠離紛爭?
薑麟望了眼遠處,見重甲離遠後道:“他告訴我,握住未銘劍的那一刻,看到了未來。”
山月不解:“未來?”
薑麟:“屍山血海,殺師滅門。”
山月愕然道:“因為看見幻象?”
薑麟沉默了,四目相對,她回過味來。自己去仙京不過兩日,穆王為何恰巧此時上山?
“阿麟,你想讓李溋離開?”
薑麟頷首:“是。”
山月不可置信:“你信那些讖語?”
薑麟道:“我不信,但我不能不信。”
山月道:“但是他不是……那些讖語不屬於他!”
薑麟:“屬於誰?與他同年到玉匣宮境內,生辰相近的那位嗎?”
山月:“……你知道?”
薑麟掌管玉匣宮大小事務,與山下各派往來密切。自己少問世事都能探出真相,她又如何不知。
薑麟道:“師叔,我都明白的事,你怎麼會想不通。血脈、身份有什麼重要!誰在那個位置上,讖語就屬於誰!
“我自接任掌門,你告訴我,掌門以玉匣宮為重。混淆龍子,命煞之人,這個隱患太大,我賭不起。李溋告訴我,那把未銘劍,殺的最後一個人是你。他問我是不是真的,他才十歲,已經惹出那麼多事,連累你為他憂心。將來,他會不會更瘋,更不知事?!連你的性命都送進去!”
山月:“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你又是如何回答他?!”
“我能說什麼?”薑麟眼含熱淚:“師叔,我也是個棄子。什麼巫族公主?不過是父親強迫母親之後……意外生下的孩子。我生來就是一件禮物,先送給同族的死對頭,再送給靈中境的皇帝。你還記得嗎?五百年前,馬賊搶了和親隊伍,他們將我擄走……是你救的我,將我養大。沒有你,我不是死在荒原,就是死在四方宮牆。哪有如今縱橫四海,統領一方天地的機會?
“掌門以玉匣宮為重,而我自己,我以你為重!我信也當真,不信也當真!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賭!”
山月聽進話,她繼續道:“李溋不知事,卻也非常懂事,他愛重你比我更甚。你看穆王,五大三粗,心眼怕是還沒阿溋多。送阿溋來的是他,接走的也是他,兩次都真心為他好,他不知道真相,對嗎?”
山月默然許久,道:“穆王功在千秋,同樣功高蓋主,皇後的秘密,不敢說不口。”
薑麟道:“那就好了,李溋還是他唯一的外孫。他有他的宿命,師叔,我們不要乾涉了。”
山月走到大石儘頭,發帶在風雪中飛舞。
薑麟與她並肩而立:“未銘劍又飛走了,我想總有一天,還會回到他身邊。師叔,那句讖語隻有一半,後半句鮮少有人知。”
山月淡淡道:“人皇劍魄,顛倒乾坤。”
薑麟:“人皇劍魄……未銘劍已出,劍魄還遠嗎?或許未來真的天定。師叔,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學宮製千年,大小仙門看似臣服,其實各有計較。授人學業,卻為他人所用。修為再高,也隻能在玉匣宮做一階仙師,怎麼比得上一派之主?所謂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他們不會停止複興世家製的。”
山月:“哪怕世家門派再現,去做世家的奴仆?”
薑麟:“是。人們總以為,顛覆製度後自己會站在最高的位置。”
火光一路離開罪過崖,山月取出一串手持。手持由青珠和藍珠串成,內部靈氣流轉,泛著柔和的光暈。
“把這串護身玉交給他。”
“青藍珠隻給命定……”
話說一半,薑麟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山月道:“告訴穆王,李溋是皇後獨子,他在玉匣宮受了委屈,是玉匣宮虧欠他。今後他要做什麼,玉匣宮都支持。記住,告訴穆王一人,讓他不可外傳。”
薑麟擔憂:“這不是乾涉……”
山月微微眯眼:“早就糾纏不清了。不是想恢複正統嗎?以假亂真,終究弄假成真。”
薑麟讓姬雲亭去送青藍珠,山月道:“我要收他為徒。”
“誰?”
“舒言揚。”
薑麟一愣:“皇後讓二人做一樣的事,李溋走了,舒言揚留不長。”
山月道:“皇後寵她的‘外甥’,我滿足她。”
薑麟想了想:“拿在手裡也好,我馬上安排拜師。”
山月:“不止他,屈仙尊早逝,他的獨女長離還未拜師,讓她入穹頂。另外,在各階再選四個未拜師的弟子,資質不限,你看到誰就選誰。我們之前在山下救助過兩個孤兒,一起帶過來。”
薑麟:“那兩個孩子,根骨不佳,恐怕連基礎法術都……”
山月:“不能修仙,跟我學醫。”
慍怒之色還在她臉上,薑麟心裡清楚,她挑都不挑,就是在打的皇後臉。
山月道:“藏劍潭殺人毀劍,你我該借此事,將各階仙尊,三萬弟子的來路好好查一查。往後升階,仙師考核調任,沒有你我首肯,誰都不許妄動。”
“好。”薑麟一一答應,山月等來命定弟子,又愛護了五年,心中一定不舍,她愧疚:“對不起,我……”
山月伸手,拂去薑麟臉上的發絲,她如多年前一樣摸了摸薑麟的臉頰,從前如琢如玉的小姑娘,早已長成傲立群俠的掌門。
“我們之間不說這些。”
幾日後,宮中悄悄送來一把名劍,劍身銘文,刻著將沉二字,當做穹頂師祖收徒的賀禮。
儀式上,山月把將沉劍賜給舒言揚。拜師儀式盛大,辦得天下皆知。隻是八位弟子風格迥異,資質參差不齊,連三歲小兒都有。眾仙看不透師祖心思,以為愛徒出走,她受刺激了。
不過再差,也好過前頭那個不是?
山月立於掌門首座前,喝過拜師茶。眼前不自覺想起李溋拜師的時候。不過兩人一盞茶,在穹頂暖閣完成儀式。
她放下茶盞,冷聲道:“入我穹頂,潛心修行,從前有什麼前程往事本座都不計較。從今日起,好好守著穹頂的規矩。言揚、長離,你們二人年長,是大師兄和大師姐,往後好好愛護師弟師妹,切不可欺淩善妒。”
*
雨停雨落,月落又日升,不知幾個輪回後,李溋蘇醒過來。
他急匆匆爬起來,見自己還在弟子房,不由鬆了口氣。
“還好,沒被丟出去。”
摸了摸肩背,鞭傷居然不痛了。沒有血痂,隻有隆起的腫痕。
他想到那道痛徹心扉的靈流,居然在治愈他?一定是!若不是師尊,幾天時間,他的傷很難恢複成這樣。身上纏著絹布,不知道是不是師尊為他包紮。
李溋心中一暖,嘴角也掛上笑。離開弟子房,見天光微微涼,山外山的早晨霧氣彌漫。他快速收拾乾淨自己,跑出山外。才踏出圓門,就與一人撞個正著。
那人哎喲了聲,手裡的東西險些摔在地上。李溋眼疾手快,順勢一撈,木盤穩穩落入手中。